城西马场。
空旷的雪原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一层浅金,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风依旧冷冽,却吹不散场中肆意飞扬的热烈。
“驾!”谢随清亮的喝声炸响。
他一身靛蓝劲装,跨坐在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上,如同驾驭着一道黑色的闪电。
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黑马长嘶一声,鬃毛飞扬,四蹄腾空,踏碎琼玉,箭一般射了出去!雪沫在他身后激扬而起,形成一道炫目的白色烟尘。
沈愿骑着一匹温顺些的枣红色小母马跟在后面。
她紧握着缰绳,脸颊被冷风吹得通红,眼眸却亮得惊人,盛满了纯粹的、被这速度与自由点燃的兴奋。
“随哥哥!等等我!”她清脆的喊声被风吹散,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谢随闻声勒马,黑马人立而起,长嘶着在原地打了个旋儿,稳稳停住。
他调转马头,看着策马赶来的沈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阳光般耀眼的得意笑容:“小阿愿,怎么样?‘踏雪’够不够神气?比闷在亭子里听大哥讲那些弯弯绕绕的棋路强多了吧?”
他策马靠近,两匹马并辔而行,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沈愿拂开被风吹乱、粘在颊边的一缕发丝。
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细腻微凉的脸颊,带起一阵微小的战栗。
沈愿微微偏了偏头,脸上飞起红霞,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缘故,嘴上却不服输:“瑾哥哥的棋,那是运筹帷幄!哪像你,就知道横冲直撞!”话虽如此,她眼底的笑意却骗不了人,那是属于青春的、被纵容和陪伴的纯粹快乐。
“运筹帷幄?”谢随嗤笑一声,浓眉一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那也得看用在什么地方!跟敌人打仗,运筹帷幄是本事。可跟自家人,跟自己喜欢的人……”
他忽然顿住,目光灼灼地锁住沈愿的眼睛,那眼神炽热坦荡,像正午毫无遮挡的太阳,几乎要将人融化
“还要藏着掖着,算计来算计去,累不累?喜欢就是喜欢,想要就是想要!就像现在,我想带你来骑马,想看你笑,我就来了!管他什么规矩道理!”
他这话说得如此直白,带着滚烫的温度,毫无预兆地砸进沈愿耳中。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慌乱地垂下眼,盯着马鬃,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缰绳,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谢随的目光却依旧牢牢锁着她,带着不容回避的执着和期待,仿佛在无声地逼迫一个答案。
雪原空旷,寒风呼啸,吹动着两人的衣袂。
沈愿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模糊远去,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谢随那炽热得令人窒息的目光。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声“喜欢”太烫,烫得她心慌意乱,烫得她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份过于直白的灼热。
就在这时——
“阿愿!”
一个低沉、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冰泉乍破,骤然从马场边缘传来,瞬间打破了这方寸之间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氛围。
沈愿像被惊醒般猛地抬头望去。
马场入口的木栅栏旁,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青帷马车。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谢瑾清冷如玉的侧脸。
他并未下车,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平静地望过来。
那目光沉静如水,无波无澜,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将沈愿从谢随那炽热的世界里剥离出来,重新拽回那个她熟悉却又莫名感到寒意的秩序之中。
他穿着一件深青色的大氅,领口镶着银狐裘,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与这雪原上耀眼的阳光格格不入。
“时辰不早,该回府了。”谢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落在沈愿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长兄的威压,“母亲有东西要给你。”
他的视线掠过沈愿通红的脸颊和微微凌乱的鬓发,最后落在她身旁、笑容已然僵在脸上的谢随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淡漠地移开,仿佛看到的不过是一截无关紧要的枯木。
方才还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炽热和勇气,在谢瑾这平静无波的一瞥之下,骤然冷却。谢随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紧握着缰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看着谢瑾那如同隔着一层坚冰的脸,看着他望向沈愿时那看似平静、深处却仿佛藏着无形丝线要将她缠绕拉回的眼神,一股混合着愤怒、不甘和被轻视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
“大哥!”谢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锋芒,“母亲给阿愿东西,晚些回府自会送去!何必急在这一时?我们……”
“谢随。”谢瑾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没有提高半分,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磐石般沉重的力量,瞬间压下了谢随所有的躁动。
他深潭般的眸子终于正正地看向自己的弟弟,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寒渊。
“军中无令不行,家中亦当如是。阿愿是未出阁的姑娘,雪天策马,风大寒重,若染了风寒,你担待得起?” 他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清晰冷硬。
谢随被噎得胸口一窒,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他盯着谢瑾,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
他想反驳,想质问大哥凭什么总是这样理所当然地安排阿愿的一切,想嘶吼出自己那份同样滚烫的心意!
可目光触及谢瑾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却又毫不在意的眼睛,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铁壁,徒劳地撞得自己生疼。
沈愿夹在两人之间,只觉得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从两边同时挤压而来。
一边是谢瑾那无声却无处不在的、带着寒意的掌控,一边是谢随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滚烫却无处宣泄的怒火。
她看着谢瑾深青大氅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疲惫阴影,又看看身旁谢随因愤怒而绷紧的下颌线条和紧握缰绳到指节发白的手……
最终,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刺得肺腑生疼。
她默默地、一点一点地,从谢随那只依旧带着滚烫温度、却已僵硬无比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指尖相触的瞬间,谢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随哥哥,”她的声音有些发飘,低得几乎被风声淹没,“我……我先回去了。踏雪……很好看。” 说完,她不敢再看谢随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用力一抖缰绳,枣红马小步跑向马车。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头。
谢随僵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这片冰冷的雪原上。
他看着沈愿纤细的背影离他远去,看着她被谢瑾马车旁的下人搀扶着上了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那辆青帷马车,像一个移动的囚笼,载着他心爱的姑娘,无声地驶离,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在洁白的雪地上,刺目得如同两道流血的伤口。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谢随脸上,冰冷刺骨。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那棵光秃秃的老杨树干上!
粗糙的树皮瞬间刺破了他的指关节,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小花。
疼痛尖锐,却远不及心口那处被撕裂、被冰封的闷痛。
他死死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底翻涌着赤红的血丝,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滋长、燃烧,又被无边的愤怒和冰冷死死压制。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獠牙毕露,却只能对着虚空发出无声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