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灯火初上。
正厅里弥漫着暖融的饭菜香气和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喜庆氛围。
今日是沈愿的及笄礼,虽未大宴宾客,但至亲好友总归要聚一聚。
沈尚书夫妇坐在上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谢家夫妇也在座,谢夫人拉着沈愿的手,絮絮地说着体己话,目光慈爱地流连在她发间新簪的那支赤金镶红宝的蝶恋花步摇上——那是谢家送来的及笄贺礼之一。
沈愿端坐着,穿着新制的、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绯色锦裙,发髻高绾,露出纤秀白皙的颈项。
她脸上带着得体的、无懈可击的笑容,应和着长辈们的问话。
那笑容明媚依旧,眼底深处却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和疲惫。
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着烛光,在她颊边投下细碎晃动的光影。
门帘响动。谢瑾走了进来。他已换下白日那身深青大氅,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家常直裰,愈发显得身形清瘦挺拔,面容在明亮的灯火下依旧带着几分冷玉般的苍白。
他向在座长辈一一见礼,姿态优雅从容,声音温和有度,无可挑剔。
唯有当他目光掠过沈愿时,那眼神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又迅速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瑾哥儿忙完了?快入座。”沈夫人笑着招呼。
“是,劳伯母挂心。”谢瑾微微颔首,在沈愿斜对面的位置坐下。
他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如同悬崖边一棵孤峭的松。
下人奉上热茶,他接过,修长的手指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却依旧透着凉意。
他刚落座不久,厅外便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寒气,瞬间打破了厅内温软的暖意。
“爹,娘,世伯,伯母!阿愿!抱歉抱歉,营里有点事耽搁了!”人未至,声先到。
谢随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身玄色的轻甲,肩甲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发梢也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脸颊冻得通红,眉宇间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近乎夸张的明亮笑容,像一团强行燃烧的火焰,试图驱散他眉宇间残留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阴霾。
他的目光,几乎是进门的第一瞬间,就精准毫不掩饰地落在了沈愿身上。
那眼神炽热依旧,却在触及她发间那支璀璨的、属于谢家“长媳”象征意味的蝶恋花步摇时,几不可察地狠狠一缩!
眼底深处,仿佛有火星猝然爆开,又被强行摁灭,只留下灼烧后的焦痕。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带进一股室外的凛冽寒气,脚步踏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略显沉重的声响。
“阿愿,”谢随走到沈愿面前,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爽朗,仿佛要将所有阴郁都震散,“及笄大喜!看看随哥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长条盒子。
那盒子样式古朴,没有任何花纹,与他一身戎装格格不入。
他当着众人的面,三两下扯开油布,打开盒盖。
里面,静静躺着一柄连鞘的短匕。
匕首的鞘是某种深色的硬木,打磨得异常光滑,只在靠近吞口处,用极细的银丝,嵌了一朵栩栩如生、线条凌厉的梅花。
谢随小心翼翼地将匕首取出,拔出一小截。
寒光乍泄!刃身狭长,线条流畅,薄如蝉翼,在灯火下流转着幽冷的、摄人心魄的光芒,显然出自名家之手,绝非凡品。
“玄铁打的,吹毛断发!”谢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将匕首递到沈愿面前,眼神灼灼地盯着她,“战场上带着,防身最好!比那些花里胡哨的珠钗簪环,管用多了!”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柄寒光凛冽的匕首和谢随那张强撑着灿烂笑容的脸上。
沈尚书夫妇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
谢家夫妇则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谢夫人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忧虑和隐隐的责备。
珠钗簪环……这话,几乎是赤裸裸地在挑衅谢瑾送出象征着某种家族期许的步摇。
沈愿看着递到眼前的匕首,那冰冷的寒光刺痛了她的眼。她下意识地看向斜对面的谢瑾。
他依旧安静地坐着,手里捧着那杯茶,眼睫低垂,专注地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灯火在他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化不开他周身那层无形的、拒人千里的冰寒。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这死一般的寂静和谢瑾那置身事外的冷漠,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谢随强撑的火焰上。
他眼底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混杂着受伤和愤怒的狂躁。
他猛地将匕首往沈愿面前的桌案上重重一拍!
“当啷!”
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在寂静的厅堂里炸响,震得烛火都晃了几晃。
那支赤金步摇的流苏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细碎慌乱的声响。
“拿着!”谢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嘶吼,“我谢随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收回的道理!管你喜不喜欢,用不用得着!”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沈愿骤然变得苍白的脸上,那里面充满了被辜负、被忽视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谢随!”谢父猛地一拍桌子,怒喝出声,“放肆!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撒野?!”
谢随却像是没听见。他最后深深地、狠狠地剜了沈愿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肆虐的深海,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然后,他猛地转身,玄甲带起的冷风扫过烛火,留下一道摇曳不安的残影。
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与狂怒,决绝地冲出了温暖明亮、却让他窒息的正厅,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一路远去,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死寂。
厅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沈愿僵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着裙裾,指节用力到发白。
那柄冰冷的匕首就躺在她的手边,幽幽地反射着烛光,像一块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
她眼角的余光,终于还是忍不住,怯怯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投向了对面的谢瑾。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低垂着眼睑,看着手中的茶杯。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那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那充满戾气的嘶吼,都不过是掠过他身畔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他甚至端起茶杯,送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
茶水已凉透。那极致的苦涩滋味,在他舌尖弥漫开,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沈愿苍白失色的脸上。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深不见底,像一口结了厚厚冰层的古井。
然而,就在这平静的冰面之下,沈愿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更深的寒意,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审视,如同无形的绳索,缓缓缠绕上她的脖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处可逃的掌控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平静的目光,比谢随所有的愤怒嘶吼,都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冰冷和无助。
步摇的流苏还在微微晃动,映着烛光,在她眼前投下凌乱而破碎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