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马车碾过新雪覆盖的街巷,辘辘声闷得如同碾在人心上。
车厢内,沉水香也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
沈愿端坐着,发间那支蝶恋花步摇的赤金流苏随着车行微微晃荡,折射的碎光投在她苍白的颊边,像一道道细小的、淌血的痕。
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里空无一物,谢随那柄嵌着银丝梅的玄铁短匕,被她慌乱中遗落在沈府正厅冰冷的金砖地上。
可那匕首的寒芒,却已淬入骨血,稍一回想便刺得五脏六腑都缩紧。
斜对面,谢瑾阖目养神。
雨过天青的直裰衬得他面如冷玉,唯有交叠置于膝上的手,指节因过分用力而泛出青白,泄露了一丝与周身沉静格格不入的紧绷。
方才厅中金铁交鸣的炸响、谢随嘶吼的戾气、父亲拍案的怒斥……所有喧嚣都被他隔绝在那层冰封的平静之下,仿佛只是看了一出与己无关的拙劣折子戏。
“瑾哥哥……”沈愿的声音轻颤着打破死寂,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寻求依靠的脆弱,“随哥哥他……”
谢瑾缓缓掀开眼帘。
那目光深潭般投过来,无波无澜,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瞬间压下了沈愿未竟的话语。
他并未看她的眼,视线落在她发间那支步摇上,流苏晃动的光影在他眸底投下冰冷的碎芒。
“他性子急,在军中野惯了。” 声音平缓如初融的雪水,听不出半分情绪,“过几日便好。” 一句轻描淡写的“过几日便好”,便将那场几乎撕裂厅堂的狂风骤雨,归为不值一提的稚童玩闹。
沈愿心口猛地一窒,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想倾诉谢随眼底那几乎将她灼伤的痛楚与狂怒,想诉说那匕首落下时自己灵魂的战栗……可所有话语撞上谢瑾那堵冰墙,都碎成了无声的粉末。
她颓然垂首,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车窗外,长安城的飞檐翘角在暮色中凝成沉默的剪影,如同她此刻无处可逃的困局。
紫宸殿的晨钟穿透宫墙,余音冰冷。
谢瑾立在百官前列,绯色官袍衬得他身形愈发孤峭。
南疆水患的后续如同一张巨网,而他正立于网心。
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上御案,字字诛心——户部拨粮迟缓,致使流民啸聚;督粮官调度不力,险酿民变;更有甚者,直指他谢瑾“借天灾以营私,视民瘼如草芥”。
“谢卿,” 御座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冕旒玉珠后的目光却如寒刃,“弹劾所言,可有辩驳?”
满殿朱紫的目光,或幸灾乐祸,或冷眼旁观,或隐含忧虑,皆如芒刺加身。
谢瑾抬首,面色沉静无波,只那过分挺直的背脊透着一丝玉石般的冷硬。
“陛下明鉴,” 他声音清越,字字清晰,穿透大殿的沉寂,“粮道受阻,臣已奏明,乃天灾所致,非人力可抗。督粮官就地征调民夫,昼夜抢修,三日通衢,粮秣入灾民之手未迟一日。此间调度文书、民夫名册、粮秣交割凭据,臣已悉数备齐,呈于御前。” 他广袖微动,一份厚厚的卷宗由内侍接过,奉至龙案。
他略一停顿,目光如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队列中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臣,御史中丞王甫。
“至于弹劾臣‘营私’者,所指无非臣族中商队于南疆灾前购入平价米粮三千石,囤于苍梧官仓旁私库。然此粮,”
谢瑾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恍若雪地上倏忽即逝的刀光,“已于粮道通衢当日,由臣手书,尽数充作第一批赈粮,未取分文。购粮契书、充公文书、灾民领粮手印,皆附于卷宗末页。王大人弹劾之前,可曾亲赴南疆,可曾查证米粮最终流向?或是仅凭道听途说,便欲以风闻置臣于死地?”
那王甫脸色瞬间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竟是一句反驳也吐不出。
大殿死寂,唯有炭盆银霜炭细微的噼啪声。龙案后的帝王翻动着卷宗,许久,才淡淡道:“谢卿处置,甚为妥当。王甫,风闻奏事,亦需实证。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臣,谢陛下明察。”谢瑾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垂首的瞬间,他眼底深处翻涌的并非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自毁的疲惫。
那三千石米粮,确是他为防不测,动用母亲嫁妆私产暗中购下。
这本是一步暗棋,如今为自保却不得不暴露于阳光之下,如同将自己最柔软的要害剖开,任人审视评说。
这朝堂的每一步,都似在刀尖上跳舞,容不得半分“情”字。
他想起离宫时,宫道旁几株老梅虬枝上残存的一点深红,在宫墙的阴影里倔强地开着,像极了沈愿颊边被他刻意忽视的、惊惶褪尽后的那抹脆弱嫣红。
北境的风是裹着砂砾的鞭子,抽在脸上生疼。谢随策马立于高坡,玄铁明光铠覆着一层白霜。
他望着坡下如黑色潮水般缓缓退去的黑水部残兵,脸上毫无大胜后的酣畅,只有一片被寒风吹透的、岩石般的冷硬。
指关节上被老杨树皮刺破的伤口早已结痂,又被铁甲边缘磨破,渗出的血混着沙土凝成暗红的泥。
“将军,野狐岭粮草点保住了!斩首七百余级!”副将赵猛策马奔来,声音嘶哑却亢奋。
谢随“嗯”了一声,目光却越过狼藉的战场,投向南方灰蒙蒙的天际线。
那场及笄礼上的闹剧,如同卡在喉头的毒刺,咽不下,吐不出。
沈愿苍白着脸从他手中抽回手腕的触感,比这朔风更刺骨;她发间那支赤金步摇刺目的光,比敌人的刀锋更让他窒息。
大哥……谢瑾……他心底咀嚼着这两个字,一股混杂着愤懑、不甘和被彻底轻视的戾气在胸中翻搅。
凭什么?凭什么他永远能用那种置身事外的平静,轻易抹杀自己的一切?凭什么阿愿……阿愿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丝自己无法给予的、近乎畏惧的依赖?
“将军?”赵猛见他神色不对,试探着唤了一声。
谢随猛地回神,眼底赤红的血丝尚未褪尽。他一把扯下覆面铁盔,任由冷风如刀割在脸上,仿佛只有这尖锐的痛楚才能压下心头那股几乎要破膛而出的狂暴。
“清点伤亡,加固营防。黑水部吃了这么大亏,不会善罢甘休。” 声音沙哑粗粝,如同砂纸磨过铁器。
他调转马头,不再看那尸横遍野的战场,也强行掐断了心底那缕南望的视线。
盔甲下的旧伤被寒风一激,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口那道被名为“谢瑾”的冰刃反复切割的、溃烂流脓的伤。
沈府后园的荷池结了薄冰,残荷枯梗支棱在冰面上,勾勒出萧索的骨相。
水榭里,暖炉烘着,沈愿却觉得指尖依旧冰凉。她执白,对面是执黑的沈尚书。
“阿愿,”沈尚书落下一子,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重量,“及笄礼也过了,你的终身……该定下了。
谢家两兄弟的心意,为父与你娘亲都看在眼里。瑾哥儿沉稳持重,前途无量;随哥儿虽性子烈些,却也是赤诚一片。你……心里究竟属意谁?”
棋子“啪”地一声从沈愿指间滑落,滴溜溜滚到棋盘边缘。她慌忙去捡,指尖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未能拈起。
属意谁?这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上来回拉扯。
谢瑾清冷眸底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掌控,谢随阳光下毫无保留的炽热与狂风骤雨般的愤怒……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撕扯着她,哪一种靠近都带来温暖,却也带来更深的痛楚与不安。
“爹……”她抬起头,眼眶微红,声音里带着哀求,“我……我不知道。瑾哥哥和随哥哥……都很好。能不能……再等等?”
沈尚书看着女儿惶然无措的模样,长叹一声,终究不忍逼问。
“也罢。只是阿愿,”他语重心长,“这世间之事,尤其是儿女情长,最忌首鼠两端,悬而不决。拖得久了,伤人,更伤己。谢家那边……为父会替你暂缓一二。”
暂缓……沈愿心中苦涩漫延。这不过是将悬在头顶的利剑,稍稍推远一寸罢了。
她望向水榭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只孤雁哀鸣着掠过,形单影只。
她多想像那支遗落在沈府金砖地上的匕首,干脆利落,斩断这团乱麻。可她不能。她是系住两只猛兽的丝线,一旦断裂,便是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深夜的谢府书房,灯烛只余一点如豆。谢瑾独自对弈,黑白玉子在他指间流转,落于榧木棋枰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
棋局已至中盘,白龙被困,黑子如铁桶合围,杀机四伏。他指尖拈着一枚黑子,悬于半空,久久未落。
烛火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书架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白日朝堂上王甫那张惊惶羞愤的老脸在他眼前闪过。
三千石私粮……这步棋暴露了。
母亲那边尚可安抚,但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必会循着这条线,深挖他谢氏一族在各地粮行、漕运上的布局。
一步不慎,便是倾覆之祸。
他需要更多的筹码,更牢固的根基……而沈家,沈尚书在吏部经营多年的人脉与清流声望,无疑是眼下最急需的助力。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谢瑾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却未回头。
“瑾儿,还没歇下?”谢夫人端着一盏参汤进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色。
她放下汤盏,目光扫过棋局,又落在儿子过于苍白的侧脸上。
“今日……你父亲去沈府探口风了。沈兄的意思,阿愿那孩子,似乎还没拿定主意。”
谢瑾缓缓落下那枚黑子。
“嗒”的一声轻响,精准地封死了白龙最后一处气眼。棋盘上,白子大势已去。
他这才抬眼,看向母亲,眸色深沉如子夜寒潭。“无妨。” 声音平静无波,“沈伯父是明理之人。阿愿年纪小,一时迷惘也是有的。
只要沈谢两家的盟约在,她终究会明白,何去何从,才是对她、对两家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谢夫人喃喃重复,看着儿子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心头莫名一悸。
她想起次子谢随几日前从北境捎回的家书,字迹狂放不羁,只寥寥数语报平安,却只字不提沈愿,不提及笄礼,仿佛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可越是如此,越是让她心惊肉跳。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隐隐预感到,那层维持了多年的、温情脉脉的薄纱,正在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寸寸撕裂。
而长子此刻平静话语下透出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志,让她感到一种比次子的暴怒更深沉的寒意。
谢瑾端起那盏参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精致的眉眼。
他垂眸,看着汤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最好的选择?他唇角弯起一个无人能见的、冰冷而偏执的弧度。
这盘棋,他布局多年,容不得任何意外,也容不下第二个执棋之人。阿愿只能是他的棋子,也只能落入他精心计算的棋眼。
至于谢随……北境的烽火与刀光,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兄弟?血脉相连的至亲?在这盘通往权力之巅的棋局里,从来都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负累。
窗外,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如同命运在暗处发出的、低沉而诡谲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