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良玉啊，”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有着掌控一切的威压，“你这份弹章，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用心良苦。陈明远……是该好好查一查了。”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出鞘的利刃，“只是，朕有些好奇。这裴琰，性情刚烈孤直，朝野皆知。你举荐他，就不怕他这把‘寒铁’之剑，最终……割伤了你自己的手？”

这问话，直指核心，带着帝王的猜忌与试探。

谢瑾微微垂首，姿态恭谨依旧，仿佛只是聆听一句寻常问询。他袖中的指尖却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面上，他唇角甚至勾起一丝谦逊温润的弧度，声音平稳如山涧清泉，听不出半分波澜：“陛下明鉴。臣举荐裴御史，非为私利，只为社稷。漕运积弊，犹如附骨之疽，非猛药剜除不可。裴御史刚正不阿，眼中只有国法纲纪，无有私情。此等孤臣，正是陛下手中最利之剑。至于割伤……”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坦荡地迎向帝王审视的视线，“若能涤荡污浊，还我大胤漕运清平，臣纵被其锋芒所伤，亦是心甘情愿，此乃为臣本分。”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个人野心包裹在“社稷”“本分”的光鲜外衣之下，甚至隐隐将自己置于可能被“误伤”的忠臣位置。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比钢铁更坚硬、比寒冰更冷酷的意志。他要的不是“帝师”的虚名，他要的是掌控这漕运命脉，进而以此为支点，撬动整个朝堂格局！裴琰，不过是他精心挑选的、最锋利也最“安全”的开路先锋——一个没有根基的孤臣，用完了，也最容易“折断”。

皇帝盯着谢瑾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许久，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笑声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有些突兀。“好一个‘为臣本分’。”他挥了挥手，带着一丝倦意，“裴琰……就裴琰吧。拟旨，命裴琰为江南转运使，即日赴任。至于陈明远……着都察院严查！你……退下吧。”

“臣，谢陛下信任。”谢瑾深深一揖，姿态完美无缺。转身退出暖阁的瞬间，他眼底深处那丝被强行压制的、属于掠食者的冰冷光芒，才一闪而逝。第一步，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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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深处，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药香和一种沉滞的暮气。太后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凤榻上，华发丛生，眼角眉梢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与深宫沉淀的疲惫，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沈愿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宫装，安静地侍立在一旁，手中捧着一盏刚煎好的参汤。她的姿态低眉顺眼，温婉柔顺，如同最标准的宫廷画卷。太后接过参汤，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居高位的沙哑：“沈家丫头，抬起头来。”

沈愿依言抬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孺慕的温顺笑容，眼神清澈，仿佛不谙世事。

“你父亲沈知节，在吏部……做得很好。”太后慢慢搅动着碗中的参汤，话锋却如钝刀子割肉，“只是，这朝堂之上，风太大了。有些人，仗着几分才干，几分圣眷，就忘了自己的本分，忘了这大胤的江山，终究姓什么。” 她意有所指，矛头直指风头正劲的谢瑾。

沈愿心头一跳，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担忧：“太后娘娘说的是……朝堂之事，臣女愚钝，不敢妄言。只盼着父亲能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为娘娘分忧。”

“分忧？”太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峭的笑，“是分忧，还是添乱？谢家那小子，谢良玉，最近可是跳得欢实。江南漕运……哼，手伸得够长。”她将参汤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沈愿身上，“你与谢家兄弟一同长大，情分匪浅。哀家问你，谢瑾此人，野心几何？”

这问题，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要害！沈愿只觉得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脑中飞速急转，面上却适时地浮现出一丝少女的羞赧与困扰，微微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瑾哥哥……他自小便是极好的，学问好，待人也温和。只是……只是心思深沉些，臣女……臣女也看不透他。至于野心……”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仿佛在努力回忆思索，最终只是茫然地摇摇头，“臣女只知他常说要为朝廷效力，要做忠臣良相。”

“忠臣良相？”太后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珠里闪过精光，“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沈丫头，哀家看你是个明白人。这深宫之中，清醒比糊涂好。你父亲在吏部的位置，多少人盯着？若不想被这朝堂的风浪掀翻，有些眼睛，要擦亮些；有些消息，该递进宫里的时候……就别犹豫。”

沈愿的心沉了下去。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要她做眼线，监视谢瑾，甚至……监视自己的父亲！她袖中的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受宠若惊又带着一丝惶恐的复杂神情，盈盈拜下：“臣女……臣女愚钝，恐负娘娘厚望。但娘娘教诲，臣女定铭记于心，凡事……必当以陛下和娘娘的江山社稷为重。” 她将“江山社稷”四个字咬得清晰，将自己的立场巧妙地绑在了皇权之上，却未给出任何实质承诺。在这深宫的棋局里，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懂得隐藏，更懂得在夹缝中寻找生机。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温顺的表象。最终，太后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你是个伶俐孩子。哀家乏了，你退下吧。”

“臣女告退。”沈愿恭敬地行礼，低垂着头，一步步退出那弥漫着药味和无形压力的寝殿。直到走出长乐宫那厚重的宫门，感受到春日微凉的空气，她才几不可察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抬眸望向远处重重叠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琉璃宫阙，她眼底深处，一片冰冷的清明。这盘棋，她身不由己地被推入局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谢瑾（良玉）的野心，太后的猜忌，父亲的处境，还有……北境那个生死未卜的谢平川……所有的线都缠绕在她身上。她必须更小心，更清醒。或许只有深入这漩涡的最中心，才能真正看清这盘棋的走向，找到那一线……渺茫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