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色被宫墙染上了暮气。长乐宫的熏香里,太后浑浊的目光如同盘旋的秃鹫,牢牢锁在沈愿身上。
“谢瑾(良玉)……近来动作频频啊。”太后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阴冷的试探,“江南漕运,他举荐的裴琰倒是雷厉风行,闹得满城风雨。哀家听说,连吏部……都有些坐不住了?”她刻意停顿,浑浊的眼珠盯着沈愿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沈愿低垂着眼帘,手中捧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她脸上适时地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声音轻柔:“裴御史行事刚猛,江南震动,父亲在吏部,想必也深感棘手。瑾哥哥……他向来以国事为重,想必也是盼着漕运能焕然一新吧。”她将“国事为重”四字咬得清晰,将自己的位置摆得端正,不偏不倚。
“哼,国事为重?”太后冷笑一声,枯槁的手指在凤榻扶手上敲了敲,“只怕是借国事之名,行揽权之实!吏部坐不住?他谢瑾的手,伸得比哀家想的还要长!沈丫头,你父亲在吏部多年,根基深厚,可要当心,莫要被人当了垫脚石还不自知!”
这挑拨离间之意已赤裸裸。沈愿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惶与一丝委屈,盈盈拜下:“太后娘娘明鉴!父亲……父亲他一心为公,只知兢兢业业,从不敢有结党营私之心。瑾哥哥……他与父亲同朝为官,又是世交,想必……想必也不会……”她话语未尽,留足了想象的余地,将一个担忧父亲处境又不敢妄议世交兄长的闺阁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太后盯着她看了半晌,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穿透。最终,太后似乎满意于她表现出的“愚钝”与“惶恐”,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意味:“好了,起来吧。哀家也是为你们沈家着想。你父亲是个老实人,容易被人算计。你常在谢府走动,又得谢夫人喜爱,多留心些……总是好的。谢瑾此人,心思深不可测,绝非表面那般温润如玉。他下一步想做什么?想把手伸向哪里?吏部?还是……”太后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兵部?”
兵部二字,如同惊雷在沈愿耳边炸响!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只余一片茫然的苍白,仿佛被这可怕的猜测吓住了,声音都带着颤抖:“兵……兵部?这……这怎么可能?瑾哥哥他……他是文臣啊……”
“文臣?”太后嗤笑,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萧何月下追韩信,用的也是文臣之谋!权力到了高处,何分文武?你且看着吧!”她挥了挥手,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疲惫与冷酷,“哀家乏了,你且退下。记住哀家的话,擦亮眼睛。哀家……等着你的‘好消息’。”
沈愿恭敬地退出长乐宫。宫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药味与威压。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太后的暗示如同淬毒的匕首,悬在她和整个沈家的头顶。兵部……谢瑾的手,竟已隐秘地探向了军权?这盘棋的凶险程度,远超她的想象!她必须更快地深入,更快地看清!她望向宫阙深处,眼神不再是迷茫的伪装,而是沉淀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与决绝。这漩涡的中心,她必须去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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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冷冽的气息,压不住书案上那幅《大胤疆域舆图》散发的、无形的血腥气。烛火跳跃,在谢瑾(良玉)清俊如玉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一半温润,一半阴鸷。他修长的手指正执着一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镇纸——那盘龙之形,龙首狰狞,鳞爪飞扬。
他的指尖,正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占有欲,摩挲着镇纸上代表兵部衙门的位置。指尖下,是朱砂笔精心点出的一个墨点——北境大营监军使,曹锐。
“北境……该动一动了。”谢瑾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自言自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平川伤重,军心不稳。曹锐此人,贪婪短视,易为所用。传信给他,野狼谷防务……可以‘酌情’收缩。” 他指尖微微用力,白玉镇纸冰冷的棱角硌着指腹。
侍立在阴影中的心腹谋士,一个面容平凡、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青衫文士——韩微,躬身应道:“是。属下明白。收缩防线,诱敌深入……待黑水部再次叩关,北境告急,届时……” 韩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主上心意的默契。
谢瑾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却依旧停留在舆图上,仿佛在欣赏一幅绝世名画。“届时,便是兵部……该换换筋骨的时候了。平川用命换来的威望,不该浪费在病榻之上。” 他话语平静,却字字诛心!他要利用弟弟的“重伤垂危”和可能引发的北境危机,作为撬动兵部权力的支点!谢随(平川)的生死,在他眼中,不过是棋盘上一枚可以随时牺牲、也可以废物利用的棋子!那份血脉相连的牵绊,早已被滔天的权欲焚毁殆尽。
他拿起朱笔,蘸饱了浓墨,在舆图上代表江南的位置,重重画了一个圈,圈住了裴琰的名字。又在圈外,画了一条蜿蜒的线,指向长安,指向吏部。“裴琰这把刀,火候差不多了。江南的血流得够多,该让长安城里的‘大人们’,也闻闻这血腥味了。尤其是……吏部。” 朱笔的笔锋凌厉如刀,饱含杀机。他要借裴琰在江南掀起的惊涛骇浪,将沈知节彻底卷入漩涡中心!漕运贪腐的旧账,陈明远的倒台,沈知节作为举荐人,岂能全身而退?他要逼沈家,逼沈知节,在风雨飘摇中,做出最终的选择——是臣服于他谢良玉的意志之下,还是……被彻底碾碎?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硕大的灯花,映得谢瑾眼底那片名为“帝心”的幽暗深渊,愈发深不可测。他放下朱笔,拿起那枚盘龙镇纸,指腹缓缓抚过龙首威严冰冷的眼睛。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表象下,是早已被权欲淬炼成精钢的冷酷灵魂。这九重宫阙,他志在必得。为此,亲情可抛,挚爱可缚,苍生……亦可为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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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后园,暮春的晚风带着残花的微醺气息。沈愿独自坐在临水的石矶上,看着水中被风吹皱的、破碎的月影。长乐宫的威压,谢瑾深不可测的野心,北境谢随生死未卜的消息,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摊开手掌,指尖冰凉。这双手,曾抚琴作画,也曾被谢瑾温柔拢过发丝,被谢随炽热地紧握。
她不爱吗?她爱谢瑾清冷表象下偶尔泄露的、只对她展露的珍重与掌控;也爱谢随如同燃烧的烈日,带着边塞风沙的粗粝与毫无保留的赤诚。可这份爱,早已被名为“谢家”、名为“野心”的巨轮碾得面目全非。
她是谁?沈家女?谢家未来的媳妇?太后眼中的眼线?还是……这盘吞噬一切的棋局里,一枚自以为清醒却早已深陷泥潭的棋子?她看着水中破碎摇晃的月影,仿佛看到了自己同样破碎而摇摆的命运。深入局中?她早已身在局中!只是直到此刻,当谢瑾的手隐秘地探向兵部,当太后将“兵部”二字如同毒刺般扎入她耳中,她才真正大悟明了——谢瑾(良玉)的野心,根本不是权倾朝野的权臣!他要的是那至高无上的帝位!他要做那执掌乾坤的“一人”!而她沈愿,连同整个沈家,连同谢随用血肉换来的军功,连同江南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都只是他通往那九龙御座的血色阶梯!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北境的风雪更刺骨。她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这痛楚,却让她混乱的思绪骤然清晰。不能再被动等待了!不能再被任何一方牵着鼻子走!她要在这绝境中,为自己,为沈家,甚至……为那个生死未卜的谢平川,搏一条生路!
她站起身,眼底那片迷茫的水雾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了冰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望向谢府的方向,那灯火通明的书房,如同蛰伏的巨兽。又望向北境那遥不可及、风雪弥漫的天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上。
这盘棋,她要落子了。以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危险至极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