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录音棚坐落在城市艺术区一栋老厂房的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天际线。程野站在电梯里,盯着不断上升的楼层数字,胃里像是塞了一团钢丝球。电梯门打开时,他差点撞上一个端着咖啡的工作人员。
"小心点!"那人惊呼,热咖啡溅在程野的皮靴上。
程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扇标着"A Studio"的磨砂玻璃门。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正坐在三角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跃动。即使隔着一道门,那流畅的旋律依然清晰可辨。
程野推门的动作比预想的粗暴,门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钢琴声戛然而止。
"你迟到了四十三分钟。"齐临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我没答应具体时间。"程野把背包扔在沙发上,扬起一阵灰尘,"而且我带了礼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威士忌,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
齐临终于转过身,今天他穿着深灰色高领毛衣,衬得肤色越发冷白。他扫了一眼程野皱巴巴的黑色T恤和沾满颜料的工装裤,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录音期间最好不要饮酒。"齐临说,"会影响听觉判断。"
程野咧嘴笑了,故意又喝了一口:"我的判断从来就没清醒过。再说,这是我们地下音乐人的创作仪式——酒神赐福。"
"酒神巴克斯赐予的是狂欢,不是艺术。"齐临从琴凳上站起来,走向控制台,"我已经构思了几个主题动机,我们可以从..."
"等等。"程野打断他,"谁说你负责构思?这是合作,不是你给我布置作业。"
齐临的手指悬在控制台的上空,停顿了两秒才按下播放键:"那么,你有什么想法?"
一段钢琴旋律从监听音箱中流淌而出,结构精巧如数学公式,每个音符都落在最恰当的位置上。程野不得不承认这旋律很美,但也美得让他烦躁——太完美了,完美得没有一丝人气。
"听起来像高级餐厅的背景音乐。"程野评论道,走到角落抓起一把电吉他,"让我们给它加点料。"
没等齐临回应,程野就插上音箱,手指在琴弦上狠狠一划,爆发出刺耳的和弦回授。齐临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但他很快调整呼吸,重新坐回钢琴前。
"降E小调。"齐临说,手指落在琴键上,"你的和弦是降E、降G、降B和F。"
程野挑了挑眉:"哟,学院派耳朵不错嘛。"他故意又弹了几个不和谐音,"这些你能分析吗?"
齐临的手指跟上了程野的即兴,将那些刺耳的音符编织进一段复杂的对位旋律中,奇迹般地让它们变得合理起来。程野愣住了,手指停在琴弦上。
"你..."程野眯起眼睛,"玩过摇滚?"
"巴赫的《赋格的艺术》中有更多不和谐音。"齐临平静地回答,"音乐理论适用于所有风格。"
程野嗤笑一声:"理论?音乐是用这里感受的,"他捶了捶胸口,"不是用这里计算的。"他指了指太阳穴。
齐临深吸一口气,程野几乎能看到他在心里数到十的样子:"我们需要找到共同点。音乐节的主题是'城市之声',我们可以从城市的不同面向入手..."
"城市是个婊子。"程野打断他,手指在吉他上随意拨弄,"白天装模作样,晚上原形毕露。我的部分就叫《混凝土妓院》。"
齐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的部分暂定为《天际线协奏曲》。"
"哈!"程野大笑,"我就知道你会取这种名字,像博物馆的导览手册一样无聊。"
齐临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走到程野面前。尽管他比程野略高几厘米,但程野那浑身是刺的气场让两人看起来势均力敌。
"如果你只是来捣乱的,"齐临的声音冷得像冰,"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李总终止合作。"
程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以为我想来?要不是为了那笔钱..."他突然把吉他往沙发上一扔,"行啊,终止吧,反正我拿了一半预付款了。"
两人对峙着,录音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就在这时,门被推开,张铭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进来。
"啊!看来你们已经开始交流了!"张铭假装没注意到剑拔弩张的气氛,把咖啡放在桌上,"进展如何?"
"零。"程野说。
"初步交换了想法。"齐临同时说道。
张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笑了:"好极了!创意碰撞阶段!李总让我转告二位,明天上午十点他要听第一版demo。"
"什么?"程野瞪大眼睛,"我们才刚开始!"
"音乐节宣传周期提前了。"张铭后退着往门口走,"你们可是强强联手,一定没问题的!加油!"说完迅速关上了门。
录音室再次陷入沉默。程野抓起张铭留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烫得直吐舌头:"操!这什么玩意儿?"
"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不加糖。"齐临拿起另一杯,优雅地抿了一口,"需要适应的高雅口味。"
程野恶狠狠地盯着他:"听着,钢琴王子。我们各写各的部分,中间随便弄个过渡凑一起交差。你玩你的协奏曲,我搞我的朋克摇滚,假装合作愉快,拿钱走人。怎么样?"
齐临放下咖啡杯:"不怎么样。李总要的是一首完整的作品,不是拼贴画。"他走向钢琴,"既然我们都困在这里了,不如认真试试?"
程野想反驳,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阿杰发来的消息:「野哥,房东又来了,说再不交房租就扔我们设备。你那边钱什么时候能到?」
程野咬牙把手机塞回口袋:"...行,就试一天。但我有条件。"
"请讲。"齐临说。
"第一,不准对我的创作指手画脚;第二,不准放你那套古典理论;第三..."程野环顾四周,"这破地方闷死了,换个有窗户的地方。"
齐临考虑了片刻:"我的酒店套房有会客厅和钢琴。如果你不介意..."
"介意得很。"程野打断他,"但总比这里强。带路吧,莫扎特。"
半小时后,程野站在丽思卡尔顿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里,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另一个宇宙。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全景,客厅中央摆着一架施坦威三角钢琴,茶几上的水果盘旁边放着香槟和手工巧克力。
"你平时就住这种地方?"程野用脚尖点了点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
"巡演时的标准。"齐临脱下外套挂在衣帽间,"请随意,我去换件衣服。"
程野在套房里转悠,像是一头闯入瓷器店的公牛。他翻开齐临放在桌上的乐谱本,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工整的音符和标记;又看了看iPad上的日程表,精确到每十五分钟一个区块。浴室里,高级洗漱用品排列得像士兵方阵,连毛巾都叠得棱角分明。
"操,这家伙是个机器人吗?"程野自言自语。
齐临换了一件浅灰色家居服回来,看起来柔软了许多,但依然一丝不苟:"我们可以开始了。你习惯怎么工作?"
"一般是我弹点什么,乐队跟着即兴。"程野坐到窗边的扶手椅上,掏出吉他,"然后录音,挑最好的部分拼起来。"
齐临微微皱眉:"没有前期构思?和声架构?曲式规划?"
"那多没意思。"程野拨弄着琴弦,"音乐就像做爱,计划太多就失去灵魂了。"
齐临的耳尖微微泛红:"...我通常先确定主题,设计结构和声,然后发展动机..."
"听起来像建筑工地。"程野评论道,"来吧,先弹点什么,我跟着你。"
齐临犹豫了一下,坐到钢琴前。片刻后,一段优美的旋律流淌而出,像是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城市建筑上的感觉。程野闭眼听着,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吉他上找着和声。奇怪的是,他的即兴伴奏竟然完美契合——粗粝的吉他音色给齐临精致的钢琴旋律增添了一层边缘感。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两人都有些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还不错。"程野勉强承认。
"确实...有潜力。"齐临点头,"我们可以把这段作为开头,然后..."
"然后该我的部分了。"程野打断他,突然弹出一段狂暴的riff,像是午夜街头的一场斗殴。齐临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一时不知如何接入。
"这里,"程野停下来说,"你要用低音区跟上我的节奏,像这样..."他示范了一个简单的钢琴音型。
齐临尝试着弹了出来,但太过精确,失去了程野想要的那种粗犷感。
"不对,不对!"程野烦躁地站起来,走到钢琴旁,"像这样..."他直接伸手在琴键上砸了几个和弦,完全不顾指法。
齐临像是被冒犯了:"请不要这样对待乐器。"
"它又不会疼!"程野翻了个白眼,"音乐是表达,不是礼仪课!"
"表达需要技巧。"齐临坚持,"就像说话需要语法。"
"去他妈的语法!"程野吼道,"Patti Smith唱歌跑调,Bob Dylan嗓子像砂纸,但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齐临深吸一口气:"我们可以尝试把你的riff放在中段,作为对比部..."
"我的音乐不是你的'对比部'!"程野彻底火了,"你们这些学院派总想把一切装进你们的小盒子里,但真正的音乐是装不下的!"
齐临猛地合上琴盖,差一点夹到程野的手指:"如果你继续这样毫无专业素养,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
"求之不得!"程野抓起吉他往琴箱里塞,"告诉李总,钱我退一半,剩下的当精神损失费!"
就在程野即将夺门而出时,齐临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脸色微变:"是李总。"
程野停下脚步,两人都知道如果现在放弃,对谁都没好处。
齐临接了电话,语气瞬间变得专业而温和:"李总...是的,我们正在工作...初步构思已经...不,没有问题...明天见。"
挂掉电话,两人之间的空气更加凝重了。
"..."
"..."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听着,"程野最终说,"我们各写一段,明天拼在一起交差。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它听起来像一首曲子。"
齐临揉了揉太阳穴:"...暂时只能这样了。"
程野重新拿出吉他:"我就在这儿写。你去卧室还是哪儿,别让我看见你。"
齐临默默拿起iPad和耳机,走向套房的书房。关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沉浸在创作中的程野——那个瞬间,程野的表情专注得近乎虔诚,完全不同于平时的暴躁。齐临若有所思地关上了门。
夜深了,程野瘫在客厅沙发上,周围散落着十几张写满潦草歌词的纸和空啤酒罐。他刚完成了一段自己颇为满意的创作,虽然与齐临的风格天差地别,但至少是真诚的。
书房门开了,齐临走出来,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他手里拿着几张打印好的乐谱,看到客厅的狼藉时明显抽搐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我写好了。"齐临把乐谱放在唯一干净的咖啡桌上,"如果你有兴趣看看..."
程野扫了一眼那些天书般的音符:"直接弹给我听。"
齐临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钢琴前。他弹奏的是一段复杂而深沉的城市音画,既有摩天大楼的壮丽,也有街头巷尾的生活气息。程野不得不承认,这段音乐有种打动人的力量。
"...还行。"程野说,"我的部分是这样的。"他拿起吉他,弹唱了一段充满愤怒和力量的摇滚段落,歌词直指城市的虚伪与压迫。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他们都知道,这两段音乐就像油和水,无论如何摇晃都无法真正融合。
"我们可以..."齐临斟酌着词句,"在转调处加一个过渡段?"
"随便。"程野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明天再说吧,我困了。"
齐临看了看沙发,又看了看程野:"...你可以睡客房。床单都是新的。"
程野本想拒绝,但总统套房的床确实比他那张弹簧都戳出来的破床垫诱人:"...行吧。明天十点前别叫我。"
齐临点点头,转身走向主卧。两个精疲力尽的音乐人,带着对彼此的厌恶和对音乐的困惑,各自倒在床上。
程野躺在柔软得过分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奇怪的是,尽管他讨厌齐临的一切——他的完美主义,他的学院派作风,他那套上流社会的做派——但那段钢琴旋律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更让他恼火的是,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的吉他如何与那段旋律交织...
另一边,齐临躺在床上,耳边回响着程野那充满原始力量的riff。那音乐毫无章法,却有种奇异的感染力,让他想起自己多年前第一次接触钢琴时的纯粹喜悦——在一切规则和技巧之前的,那种单纯的快乐。
两人在黑暗中各自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明天,他们该如何向李总展示这首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合作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