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痴笑的人群同我背道而驰，

　 　表情 越看越像一张旧报纸。】

　　4

　　时间流逝好像在加快。

　　展颜竭力奔跑。

　　老师的期许，父母的宽容，同学的安慰。

　　那些瞪大的、紧闭的、闪亮的、暗淡的眼睛；

　　那些盼望的、失望的、温和的、激动的目光；

　　那些拥抱、那些开导，那些安抚。

　　那些细细密密的软刺像蜿蜒而平静的长河，顺着四肢淌回心脏。尽头化作瀑布倾泻而下，激起细腻雪白的浪花，浪花下湮没在雾气里的，是一个身穿灰白色短袖的小女孩。

　　树上跳跃着光点，血与水流出会飞起同色的蝴蝶，花草张扬得随时都要腾空而起。

　　为什么上课铃一遍一遍响。为什么有人在哭。为什么有人在安慰我。

　　是谁在哭。

　　可怜的展颜被塞了一盒副作用比治疗作用还强的药。

　　她的成绩是用辅导班堆出来的。

　　像青溪和许城萧那种，就像是天生为数学奉献的料。

　　展颜走进熟悉的辅导班，坐在她以往坐的位置。书桌、椅子、壁纸、窗帘，陌生而飘渺，都已经不再是她回忆中的样子了。

　　那只已经不算年少的虎皮猫轻巧地跳上桌子，用头蹭了蹭她的手，然后靠在她的胳膊上。她轻轻摸摸虎皮猫，于是猫又跳下桌子，优雅地散步，像监考老师一样将教室巡视了一圈，最后蹦上了许城萧面前的桌子。

　　“这是助教。”她笑着自言自语，随后看向许城萧。他——当时除展颜以外唯一的同学——点点头，似乎也很赞同。

　　这是她的初中生活。

　　是生日会上分蛋糕时、有人把奶油蹭在喧晓校服裙子上不小心，是她用纸巾擦掉时的小心翼翼，还是那个男生的一句“穿着裙子做这样的动作，不就是为了勾引男的么”？

　　是那个男生站在讲台上嬉笑着道歉，还是老师无动于衷；

　　是其他人说她大题小做的阴阳怪气，还是喧晓的沉默；

　　是在班主任强迫下的和好，还是坐在台下展颜的无能为力。

　　刺眼的灯光，刺眼的泪光；

　　无声的指责，无声的求救；

　　悲伤遥不可及，亦或如影随形。

　　有很多事展颜都记不清了。

　　比如期末考砸后喧晓一点一点安慰她，比如她和同学们从分校搬回总校，比如第一次坐班车回家，比如在宿舍半夜偷偷聊天时那些激动谨慎的身影。

　　每次药物副作用严重时，眼前的事物总是模糊不清，声音像从天际携来的细弱召唤。她能感受到朋友们关切的目光，于是她抬起头，眨眨眼，回以安心的微笑。

　　然后视线越过朋友们的肩膀，落到教室门口。那个半透明的清晰身影靠在门框上，用那迸发着活跃生命力的双眼望着展颜，若有所思。

　　展颜张张嘴，刚想叫住那个身影，对方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转身离开，消失在墙后。

　　又没考好。

　　不对，应该叫正常发挥。

　　什么？你对展颜说不要压力过大、不要难过、总有一天会考好的？

　　可是展颜没什么压力啊。

　　换位之前，她和三七一直是同组。所以分开后，她短暂想到自己会不会失去一个朋友。

　　三七的新同桌是体委，体委原先常常会找她和三七聊天，现在偶尔也会来找她，顺便和喧晓搭上话。

　　她的新同桌就是喧晓。

　　喧晓很快带展颜融入新环境，和展颜讲述她原来的同桌和小组，以及他们现在的朋友，比如森森，比如六月。展颜会把这些事整合，用笔记录下来，然后删改，成为一篇小说。喧晓则在初稿完成后细致地补充，最后再由展颜统一文风。

　　喧晓说她喜欢森森，展颜对此很不理解。森森只是众多学习好的男生中的一个，况且长相也并不出类拔萃——于是展颜常常为此和她争论

　　“你一个从来都不早恋的好学生当然不能明白！”这是喧晓。

　　“……我有喜欢的人。”这是展颜。

　　“？”

　　她们坐在教室的前排讨论。教室的最后，班主任办公桌旁，三七有些紧张地在和班主任说着什么，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这一年的母亲节晚会，是她初中三年，学校举办的最为盛大的活动。

　　班里几乎所有女生都参加了节目彩排，还有一些男生。他们后来临近演出的那几天甚至停了课，只留其他人——包括展颜——环顾几乎少了一半人的教室。

　　说来好笑，年级主任巡班时甚至怀疑这个班是不是集体逃课。

　　喧晓有时会和展颜分享彩排时有趣的事，比如他们聚众玩真心话大冒险，森森被迫和蓝色塑料凳子深情亲吻十秒。然后整整一天，没人敢坐同色的凳子。

　　表演的前一天晚上，所有演员都被留到半夜，宿舍里还有一个人请假了，这就导致，偌大的六人宿舍，只有展颜一个人。

　　母亲节那天，操场上搭建了巨大的舞台，荧幕很有特色。展颜兴奋地在观众席挥舞荧光棒，然后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外校的朋友：

　　——看，我学校的演出，还不错吧？

　　然后在朋友玩笑的惨嚎信息中息屏。

　　开幕式的时候，她突然理解了喧晓的话。

　　管乐队的表演，森森站在舞台中央，从容地吹笛子。他身穿演出服，动作轻巧，眼睛明亮，神色淡然，确实像在发光。

　　于是下一次喧晓碎碎念时，展颜罕见地没有反驳。

　　会考出成绩的那天，成绩单在班里传阅，展颜坐在靠窗的位置，恰好是倒数第二个拿到的，看到大家都在及格线以上，她突然感觉轻松下来。展颜拔开笔盖，在自己的成绩后面签字。

　　班里传来低低的欢笑，应当是庆贺为会考画上圆满的句号。于是她也笑，然后将成绩单传给另一个人。

　　话说，最近展颜感觉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喘不上气，还有些心慌，她有些疑惑。反正暑假马上就要来了，自己应该会得到修整。

　　但是她的状态却越来越差了。

　　网课后的下午，展颜哭到恍惚，医生说她病情加重，于是换了药。

　　可那些药好贵，医生的咨询费也好贵。

　　她记得父母安慰她的话，从“我们知道你一定能考好”到“失败很正常，及时吸取教训才是最重要的”到“爸爸妈妈没什么愿望，只要小颜天天开心就好”。她记得父母的目光，期许的痛苦的乃至乞求的。他们卑微地想让她好起来。

　　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能分清真话假话。展颜想。什么时候能做到呢，哪怕一条。

　　无边无际的黑夜，数不清的萤火虫欢快飞舞，一遍遍点燃自己的生命，却无法照亮前行的路。

　　她向朋友三七和体委发了第一条不属于网课签到和查人数的消息。

　　体委很认真理性的分析她现在的情况，展现出她鲜少见到的一面。他细致地打了很多字，发了一长串语音，给她合适的建议，耐心地劝她、安慰她，并承诺以后不开心了都可以找他。

　　展颜很感激，想着一定要坚强一些，不能再给朋友和家人添麻烦了。

　　当交谈接近尾声，体委问她还有谁知道这些事时。她消息发送得很干脆——只有你和三七。

　　体委却迟疑了。她看着聊天软件过了一会才弹出未读提示。

　　——其实这个问题吧，你不能去问三七，因为他会掺杂一些……个人情感，导致可能他会在内耗的同时误导你。

　　展颜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彼时她脸上还带着泪痕，笔记本电脑放在面前，自己则靠着床旁冰冷的墙，一副落魄模样。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体委这么说，于是有些生疏地用键盘打字询问：

　　——什么？

　　这次间隔了好久体委才回复，时间长到展颜以为不会有回答了。他先是发了一个犹豫的表情包，然后回答：

　　——你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就是你知不知道呃……三七喜欢你。

　　展颜沉默地望着屏幕上这几个字，手指蜷缩。输入框闪烁良久，却一个字也没有蹦出来。

　　5

　　她叫展颜。

　　用父母的话来说，就是希望她能时刻展露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