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楚昭宁十五，已是被先帝亲封的安宁公主，只是她素来不喜仪仗，常着便装行走市井。傅云舟十八，已是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富商，商事遍布淮扬水路。
暮春的江南总缠着层薄雾，像上好的素纱蒙在黛瓦白墙上。傅云舟刚跟着商队走完一趟水路，在苏州城的码头卸了货，正坐在岸边石阶上核点账本。潮湿的风卷着水汽扑来，宣纸边角发皱，他用指尖压住，算盘珠子在指缝间灵活跳跃，叮当作响里全是银钱往来的计较。
码头转角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他抬眼，见几个搬运工围着个竹筐争执，筐里是被雨打坏的桑苗，嫩绿芽尖垂着水珠，蔫得打不起精神。
“这苗都烂了，楚小姐还非要买，不是傻吗？”
“你懂什么？城西荒地刚分给流民，楚小姐买这些苗，是想教他们种桑养蚕。她说‘有了活计，日子才能生根’。”
傅云舟的手指顿在“损耗”栏的数字上。他顺着目光望去，薄雾里走来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梳着双丫髻，发间簪着支素银梅花——正是微服出行的楚昭宁。她提着竹篮走到桑苗前，蹲身分拣，指尖拂过蔫掉的芽尖时，眉头轻蹙，像被风吹皱的春水。
“这些还能活，”她抬头对搬运工笑，声音脆生生的，像檐角滴落的雨珠，“麻烦大哥们送到城西，我多加两文钱。”
有老汉叹气：“小姐，那荒地里石头多，怕是养不活啊。”
她从篮里掏出油纸包，分了刚烤好的麦饼给众人：“先垫垫肚子。活不活的，总得试试。去年书里说桑苗泡过草木灰水可抗涝，咱们试试便知。”
傅云舟站起身。他见惯了朱门娇女把良田当玩物，却头回见人对着烂苗笑得这般认真。他绕到竹筐旁假装看货，余光里，她蹲在泥地，裙摆沾了草屑，只顾拾掇泛绿的桑苗，阳光穿过薄雾落在她发顶，像撒了层碎金。
恰在此时，几个流民模样的人慌慌张张跑来，说城西临时搭建的窝棚被雨水冲塌了一角，砸坏了刚备好的农具。楚昭宁闻言急得起身，却没留意身后竹筐晃动，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栽去。
“小心！”傅云舟快步上前扶住她，掌心触到她纤细的胳膊，只觉温软。
楚昭宁站稳后脸颊泛红，连忙道谢：“多谢傅公子。”她转身想继续打理桑苗，却发现方才匆忙间，装钱的锦囊掉进了泥水洼里，铜钱混着污泥滚了出来，根本没法再用。
她正犯愁，傅云舟已开口：“这苗，我包了。”他看向搬运工，“送到城西，算在我傅记商号的账上，再加两车基肥，一并送去。”
楚昭宁惊得抬头，双丫髻上的银梅花晃了晃：“傅公子，这怎么行……”
“无妨，”他打断她，目光落在她沾了泥点的裙摆上，“就当是我为流民尽份力。况且，”他唇角微扬，“听闻公主殿下要教人种桑养蚕，日后桑丝丰收，傅记若能优先收购，便是最好的回报了。”
她没想到他已知自己身份，耳尖泛起红潮，却还是认真点头：“那便多谢傅公子。待来年桑丝产出，定优先供给傅记。”
那天他看着她指挥人把桑苗装车，看着她踩着木屐在泥地里跑前跑后，叮嘱流民如何处理窝棚、浸泡桑苗。搬运工逗她“公主还懂农活”，她笑得眼睛弯成两弯新月：“书上看的，得跟着大家一起学才行。”
薄雾渐渐散了，阳光铺在她身上，连裙角的草屑都像镀了层光。傅云舟站在码头，听着远处传来她清脆的笑声，忽然觉得，这趟江南之行的账本上，最该记下的，不是损耗与盈利，而是薄雾里那个蹲在泥地拾桑苗的身影——像颗种子落进了心里，比任何商事都扎实，比江南所有的春色，都让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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