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楚昭宁十五，已是先帝亲封的安宁公主。只是她不爱宫墙里的繁文缛节，常换了素衣，带着贴身侍女往市井里走。傅云舟十八，靠着精明手腕在淮扬水路闯下名号，商船往来间，已是人人尊称的傅东家。
暮春的苏州码头，薄雾缠着黛瓦，傅云舟正核着账本，算盘珠子的脆响里，忽然混进些争执声。
“楚小姐？这怕不是位寻常小姐吧？你瞧她那气度……”
“嘘，小声些！那是微服的安宁公主！听说城西荒地分给流民，殿下亲自来挑桑苗，想教他们养蚕呢。”
傅云舟抬眼时，正见薄雾里走来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双丫髻上簪着支素银梅花，不是宫廷里的赤金点翠，却衬得她眉眼清亮。她走到堆被雨打蔫的桑苗前，蹲下身时，裙摆扫过青石板，露出的鞋尖沾着些泥——哪有金枝玉叶会这样不在意衣饰？
“这些还能活。”她抬头对搬运工笑，声音里带着点公主特有的清朗，却又比宫宴上听着鲜活，像山涧流过卵石，“麻烦送到城西，我多加钱。”
有老汉叹：“殿下，那地太荒，怕是白费劲。”
她从竹篮里掏出麦饼分了，指尖捏着饼边，语气认真得很：“总得试试。书上说泡过草木灰水可行，不试怎知？”
傅云舟看得怔了。他见过京里的公主们赏花宴上掷千金，却头回见位殿下蹲在泥地里，对着堆烂苗细细分拣，眉头蹙起时，倒比宫里画师笔下的“忧民图”真切百倍。
他走过去时，正撞见她摸钱袋的手顿住——锦囊的系带不知何时磨断了，铜钱滚出来，在石板上跳得叮当作响。
“殿下小心。”他弯腰去捡，指尖不经意碰着她的，她像被暖炉烫了似的缩回去，耳尖红了，却还是维持着公主的体面，轻声道：“多谢傅东家。”
“这点东西，怎好让殿下发钱。”他把铜钱拢进她掌心，目光扫过她沾了草屑的裙摆，“傅记刚到了批新肥，正好送城西去。这些苗，算我孝敬殿下的。”
楚昭宁抬头，银梅花在发间晃了晃：“这如何使得？”
“怎使不得？”他笑，“殿下是为流民谋生计，傅记做点事，也是应当。再说，”他压低些声音，“若来年桑丝成了，殿下允我傅记优先收购，便是给我天大的好处了。”
她望着他，眼里慢慢亮起来，像揉进了春日的光：“好。那便多谢傅东家。”
后来傅云舟常往城西去，说是看桑苗长势，其实总在桑林边站着。看那位金枝玉叶的殿下，挽着袖子教妇人辨桑叶，指尖沾着绿汁也不在意；听她被孩童逗笑时，笑声穿过桑叶，比任何商号的算盘声都动听。
他渐渐明白，那日薄雾里，让他移不开眼的，从不是什么公主身份。是她蹲在泥地里，说“总得试试”时，眼里的光——比宫里的夜明珠亮，比江南所有春色，都让人记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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