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残糖寒阶
窗纸破了个铜钱大的洞,风裹着秋雨往里灌,在楚昭宁手背上洇出一片细小红点。她把半块糖画往袖口里藏了藏,老虎形状的糖衣已被体温焐得发软,黏在掌心,甜腻里裹着点土腥气——这是秦忠公公今早从宫墙缺口塞进来的,他说宫外市集上的糖画师傅手巧,熬糖时要掺三井水,才甜得清透。
可这点甜,抵不过长信宫的冷。
母妃苏氏坐在窗边补衣裳,银线穿过发灰的绸布,针脚密得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条。她的手指冻得红肿,指腹上结着层薄茧,每缝几针就要停下来,把指尖凑到嘴边呵气。那口热气刚碰到皮肤就散了,她便笑着对昭宁说:“阿宁快长个子了,袄子得接段新布才够穿。”
昭宁知道,那“新布”是上月份例里该得的,内务府拖了半月才送来,边角还沾着块洗不掉的墨渍。母妃总说“能用就好”,可昭宁见过淑妃宫里的绫罗,像揉碎的月光,摸一把都滑溜溜的。
“母妃,我们不补了好不好?”昭宁凑过去,把糖画递到她嘴边,“吃口甜的,就不冷了。”
苏氏刚要张口,殿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冷风卷着枯黄的玉兰叶扑进来,吹得她鬓角碎发乱飞,像只受惊的白蝶。刘嬷嬷带着两个小太监立在门口,三角眼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苏氏膝头的破布上,嘴角撇出个刻薄的弧度:“苏婕妤倒是清闲,太后娘娘传召,还在做这等穷酸活计?”
她身后的小太监捂嘴偷笑:“嬷嬷您看,这屋连炭盆都没有,莫不是快穷得揭不开锅了?也难怪,陛下三个月没踏进来过了。”
苏氏扶着桌沿站起身,青灰色的宫装在空荡荡的殿里晃了晃,像片失了魂的叶子。“劳嬷嬷等久了,容臣妾换件衣裳。”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目光却落在刘嬷嬷腕间那只金镯子上——昭宁认得,那是去年父皇赏给母妃的,转天就被太后以“不合身份”为由收走了。
“换衣裳?”刘嬷嬷突然上前一步,指甲尖几乎戳到苏氏脸上,“你当自己还是当年能在御书房替陛下整理奏折的人?若不是你……”
“嬷嬷!”苏氏猛地抬眼,眸子里像淬了冰,“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才能活命。”
刘嬷嬷被那眼神刺得一哆嗦,随即恼羞成怒,扬手就要打。楚昭宁尖叫着扑过去,像只炸毛的小猫,死死抱住母妃的腰:“不许碰我母妃!”
糖画从她手里飞出去,“啪”地摔在青砖地上,碎成亮晶晶的几片。老虎的糖脑袋滚到刘嬷嬷脚边,她抬脚就碾,清脆的碎裂声里,混着她的唾骂:“小贱种!还敢护着?等会儿到了寿安宫,有你哭的!”
苏氏把昭宁按在怀里,脊背挺得像根绷紧的弦。昭宁埋在母妃衣襟里,闻见那股熟悉的药味——母妃自去年生了场“风寒”,夜里总咳,帕子上时常沾着浅红的印子。她忽然想起昨夜起夜时,看见廊下玉兰树后立着道明黄色的影子,是父皇。他手里攥着支玉簪,月光照在簪头的花瓣上,像落了层雪,而他望着母妃窗棂的眼神,沉得像深潭,藏着她读不懂的东西。
可此刻,那眼神护不住她们。
被押着往寿安宫走时,昭宁瞥见秦忠公公缩在回廊石柱后,怀里揣着个油纸包,老脸皱得像颗干枣。他看见昭宁,慌忙把包往怀里塞,可那点甜香还是飘了过来,勾得人心里发酸。
寿安宫里烧着银骨炭,暖意像潮水般涌来,却烫得昭宁皮肤发紧。太后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榻上,楚灵月正把剥好的荔枝肉往她嘴里送,看见她们进来,故意把核扔在地上,刚好落在苏氏脚边,像颗小小的、淬了毒的眼珠。
“苏氏,”太后呷了口茶,茶沫沾在嘴角懒得擦,“灵月那支东珠钗,你宫里的人拾到了?”
苏氏屈膝时,裙摆扫过冰凉的地砖,带起细小的尘埃:“臣妾宫里上下不过三人,绝无此事。”
“哦?”太后挑眉,金护甲在榻沿上划了道刺耳的声,“那便是灵月说谎了?”她拍着楚灵月的手,语气却冷得像冰,“你这孩子,怎敢污蔑你庶母?”
楚灵月立刻红了眼圈,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皇祖母!孙儿没有!前日去长信宫找六妹妹玩,回来就不见了!除了她们……”
“不必查了。”苏氏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臣妾愿在殿外跪一个时辰,替宫人赔罪。”
昭宁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母妃昨夜咳得厉害,帕子上的血渍比前几日深了些。
寒风卷着雨丝抽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楚昭宁跪在母妃身边,看着寿安宫紧闭的朱门,门缝里透出暖黄的光,衬得她们像两株被遗忘在寒夜里的玉兰。她偷偷看母妃,见她望着养心殿的方向,嘴唇抿成条苍白的线,睫毛上沾着雨珠,像落了层霜。
远处传来更鼓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冰冷的石阶上。昭宁数到第十五下时,看见秦忠公公冒着雨跑过来,怀里揣着个暖炉,像揣着团微弱的火苗,在雨幕里跌跌撞撞地靠近。他往昭宁手里塞了个东西,是用油纸包好的糖画,还带着体温。
“小主子,”他压低声音,老眼里闪着光,“刚从养心殿那边过来,陛下……让老奴给您带句话,说‘雨大,莫要跪着’。”
昭宁捏着温热的糖画,忽然抬头看向养心殿的方向。那里烛火通明,像颗悬在夜幕里的星。她攥紧母妃冰凉的手,在心里悄悄记着:今日是九月十二,母妃在雨里跪了一个时辰,而父皇的话,被秦忠公公藏在糖画的甜香里,送了过来。
雨还在下,可昭宁忽然觉得,掌心的糖画,好像没那么快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