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风裹着雪粒子,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是密密麻麻的疼。楚昭宁立在长乐宫的廊下,身上那件灰扑扑的夹袄薄得透光,风顺着领口袖口往里钻,像有无数条小蛇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牙关打颤,上下牙床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糕点,是今早份例里剩下的,本想留着当午后点心,此刻却冰得像块石头,硌得掌心发麻,连带着指尖都泛出青紫色。
廊外的红梅落了层薄雪,枝桠在寒风里抖得厉害,像极了她此刻的处境。这长乐宫说是公主居所,其实不过是冷宫旁隔出来的小院,墙皮斑驳,窗棂漏风,连内务府的公公们都懒得踏进一步。往年冬天还好些,今年的炭火按最低等的份例发,每日那点炭火烧不了一个时辰就灭了,屋子里比屋外暖和不了多少。
“哟,这不是长姐吗?”
娇纵的声音像一串碎冰砸在地上,突兀又刺耳。楚昭宁的脊背几不可查地一僵,缓缓转过身时,脸上已浮起一层温顺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冻在脸上,显得有些僵硬。她屈膝行礼,指尖冻得发僵,福身时差点没稳住,手在身侧狼狈地抓了一下,才勉强维持住姿态:“见过二妹。”
楚灵月被四个宫女簇拥着,像朵开得正艳的石榴花——身上是簇新的紫貂斗篷,领口滚着一圈油光水滑的白狐毛,衬得她脸颊通红,眼神里却满是倨傲;脚下蹬着绣金软靴,踩在薄雪上悄无声息,每走一步都带着贵人的矜贵,与这破败的小院格格不入。
楚灵月的眼珠在她身上打了个转,目光像钩子似的勾在那件洗得发白的夹袄上,突然夸张地“呀”了一声:“长姐穿的这是什么?去年库房里淘汰的旧料子吧?我记得母妃去年赏了你一件墨色云纹棉袍,怎么不穿?莫不是……早就当破烂丢了?”
那棉袍是去年太后按例赏的,料子厚实,针脚细密,是楚昭宁唯一能抵得住深冬严寒的衣物。可上个月楚灵月来“借”,说是瞧着上面的暗纹好看,想拆下来仿件新的,她没舍得给,转天去给太后请安,回来就发现棉袍不翼而飞。宫女战战兢兢地说,是二公主派人来“取”走了,说是“借去瞧瞧就还”。
“二妹记错了,”楚昭宁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声音轻得像羽毛,“那棉袍……不慎被炭火烫坏了,已经收起来了。”
“烫坏了?”楚灵月挑了挑眉,突然上前一步,戴着锦缎手套的手猛地攥住了楚昭宁的胳膊。她的指尖被暖炉焐得滚烫,力道却像铁钳,死死掐着楚昭宁冻得青紫的皮肉。楚昭宁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胳膊上的皮肉像是被生生拧住,寒意混着痛感顺着骨头缝往上蹿,她却不敢挣扎,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任由那点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我瞧瞧长姐这手,”楚灵月的指甲隔着布料往肉里掐,眼神里满是戏谑,“冻成这样,宫里的炭火是都被你拿去填了灶膛不成?”
楚昭宁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说话。她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多余的,只会招来更难堪的折辱。
“说起来,我这儿刚得了些好东西。”楚灵月松开手,拍了拍掌,身后的宫女立刻捧上一个描金漆盒。她漫不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件藕荷色的夹袄,绣着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料子是上好的江南软缎,在雪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这是江南新贡的软缎,比你那件破棉袍暖和多了。本来是给我宫里的锦儿做衣裳的,不过瞧长姐实在可怜,就赏你了?”
她说着,竟亲自拿起那件夹袄,手腕轻轻一扬。夹袄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羞辱的力道,不偏不倚地落在楚昭宁脚边的泥水里。泥水溅起来,沾了楚昭宁满身,连脸颊上都溅到了几点,冰凉刺骨。
“哎呀,手滑。”楚灵月笑得眉眼弯弯,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楚昭宁的脸,语气里的恶意几乎要漫出来,“脏了呢,这可怎么好?看来长姐是无福消受了。”
她身后的四个宫女都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像细针,一根接一根扎在楚昭宁的耳膜上,刺得她头嗡嗡作响。
楚灵月还不罢休,目光扫过廊下的石桌,瞥见那半块冻糕点,抬脚就碾了上去。鞋底碾碎糕点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像在碾压着楚昭宁最后一点尊严。“长姐就吃这个?啧啧,父皇要是瞧见了,怕是要心疼坏了——哦,我忘了,父皇怕是早就记不得还有个长公主了。”
她碾着糕点,鞋尖故意往楚昭宁的月白裙角蹭了蹭,留下一块深褐色的泥印,像块丑陋的疤。“你说你,占着个公主名分,却活得不如我宫里的猫。我那雪团儿,冬天还有白狐毛垫子睡,顿顿有鲜鱼吃,哪像你……”她上下打量着楚昭宁,像在看件不值钱的旧物,“穿得比浣衣局的婆子还寒酸,吃的是人家剩下的残羹冷炙。依我看,不如去给母妃请罪,说不定我还能求母妃赏你个好去处呢?”
楚昭宁始终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几个弯月形的血痕。血腥味混着刺骨的寒意漫上来,心口那片密密麻麻的疼,比身上的冻疮还要难熬。她知道,母妃早逝,父皇冷落,她在这宫里,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楚灵月见她始终逆来顺受,像块捂不热的石头,终于觉得无趣,啐了一口:“窝囊废。”转身带着人扬长而去,路过门槛时,肩膀还故意往楚昭宁身上撞了一下。楚昭宁本就站不稳,被她一撞,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腰重重磕在廊柱上,“咚”的一声闷响,疼得她眼前发黑,金星乱冒。
直到那一行人彻底走远,脚步声消失在风雪里,楚昭宁才扶着柱子慢慢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冷风卷着雪沫子落在她的发间、颈窝,她却感觉不到冷了,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往下掉,砸在冰冷的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院墙外突然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三短两长,是秦忠的暗号。
楚昭宁慌忙用袖口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起身去开那扇吱呀作响的侧门。门刚拉开一条缝,秦忠就像只受惊的兔子蹿了进来,反手把门掩上,还不忘用门栓拴好。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袄,领口磨得发亮,手里揣着个油布包,见了楚昭宁这副模样——裙角的黑印,脸上的泥点,还有后腰那片被撞得发红的衣襟,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秦忠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是……是二公主又来了?”
他刚才在御花园当值,远远瞧见楚灵月带着人往长乐宫方向去,心里就咯噔一下。这位二公主向来不待见长公主,每次来都没好事。他寻了个空当,谎称去如厕,抄近路绕到长乐宫后墙,果然听见里面的动静,急得在墙外团团转,脚都冻麻了,直到楚灵月一行人走远了,才敢敲门。
楚昭宁摇摇头,想说没事,可一开口,声音就带着哽咽,像被寒风刮破的绸缎:“秦伴伴,我不冷……”
“还说不冷!”秦忠解开油布包,里面是个粗瓷碗,裹着厚厚的棉布,打开来,一股姜糖的暖香瞬间弥漫开来——是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里面还卧着两个荷包蛋,蛋黄颤巍巍的,一看就是刚卧进去的。“快,趁热喝了。这是我刚去御膳房,求王师傅给您留的,他看我可怜,多卧了俩蛋。”
他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是块糖画,雕的是只小兔子,耳朵尖有点化了,却还能看出圆润的轮廓。“这是早上在宫门口给您买的,想着您爱吃甜的,一直揣在怀里焐着,没化多少。”他的手冻得通红,指关节有些僵硬,递糖画的时候,手还微微发颤。
楚昭宁捧着那碗姜汤,粗瓷碗烫得她指尖发疼,热气却顺着掌心往上蹿,熏得眼眶发烫。秦忠是个老实人,在宫里当差谨小慎微,见了谁都点头哈腰,可每次她受了委屈,他总能想办法弄些暖东西来。他不敢明着对抗楚灵月和淑妃,就只能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在这冰封的深宫里,给她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您快喝,”秦忠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急色,往院门口瞟了一眼,“我刚在墙角听二公主的人说,她回去就跟太后告了状,说您顶撞她。太后那边怕是要来人,您先暖暖身子,待会儿……待会儿就算受罚,也能撑得住些。”
他说着,又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布包,塞到楚昭宁手里。布包是粗麻布做的,里面装着些干枯的艾草,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这里面是玄尘道长让我给您的,说是晒干的艾草,您晚上烧点水泡脚,能驱寒。他还说,‘冬夜虽长,总有天亮的时候’。”
楚昭宁捏着那包艾草,触感粗糙,却像揣着个小暖炉。她望着秦忠冻得发红的鼻尖,还有那双始终带着关切的眼睛,突然觉得,这冰冷的宫墙里,原来也藏着一点不肯熄灭的暖意。
她仰头喝了口姜汤,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烫得发疼,却也熨帖了心底的寒。“秦伴伴,谢谢你。”
秦忠摆摆手,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泥水里的夹袄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和雪:“这料子还行,奴婢拿去偷偷给您浆洗了,再塞点旧棉絮,总能挡点风。您先回屋,我去瞧瞧太后那边的动静,有消息了再来告诉您。”
说完,他像阵风似的又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把院门关紧,又往门缝里塞了把干草挡风,动作麻利又仔细。
楚灵月捧着姜汤站在原地,看着秦忠消失的方向,眼眶里的热意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眼泪落在手背上,竟是暖的。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画,小兔子的眼睛被她的指温焐得有些化了,像在流泪。远处的宫墙在风雪里模糊成一道灰影,可她突然觉得,也许玄尘道长说得对,冬夜再长,总会天亮的。
至少现在,她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