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开始:
暮春的风吹过京城最后一道朱墙时,蓝曦臣的鎏金车辇正碾过朱雀大街的落花。车帘半卷,露出江澄缀满银铃的袖口——那是苗疆圣子离京时,太后亲赐的缂丝嫁衣改的。银铃随马蹄声碎响,像把整座皇城都系在了他腕间。腕上缠的蛊纹铜环映出森冷月辉——那是他离家时母亲亲手扣上的“锁心”,如今要带他回“门”了。
"再晃它就要散了。"蓝曦臣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江澄却故意又晃了三下,铃铛里淬的蛊香惊飞了檐角铜雀。少年眼尾还沾着昨夜宫宴的胭脂,此刻被阳光一照,竟显出几分妖异的艳色:"你们中原的规矩,新妇三朝回门不是该哭么?我偏要笑给他们看。"
车辇出京那日,上百名金吾卫银甲如林。江澄却突然叫停队伍,从袖中掏出个陶罐。拇指大的碧蚕在罐底蠕动,吐出的丝竟凝成张活地图——那是苗疆十万大山的血脉,每条丝线都在呼吸。蓝曦臣看见江澄咬破指尖,将血珠滴在蚕王头顶,霎时丝网暴涨,竟在虚空中织出条泛着萤光的栈道,直指西南天际。
"你们汉人修路要十年。"江澄把罐子塞进他手里,"我们苗疆只问蛊虫肯不肯。"
“蓝曦臣,你怕么?”江澄回眸,眼尾飞红,像一瓣沾了蛇毒的凤凰花,“苗疆的规矩,外人入寨须过三关。过不去……便要留下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他指尖掠过蓝曦臣喉结,停在那枚随脉搏轻震的墨玉坠上。蓝曦臣低笑,反手攥住江澄手腕:“涣最珍贵的,不正在晚吟掌中?”
栈道尽头是悬在云雾里的苗寨。当两人并肩踏上青藤索桥时,蓝曦臣的蟒袍下摆沾满了雾凇。江澄却突然扯落束发银冠,任满头小辫散落开来——每根发绳末端都系着片薄如蝉翼的月鳞,此刻正随着山风翻飞成银色的浪。少年踮脚用齿间叼过的匕首割断他腰间玉带,将那截绣着蟠龙的锦缎抛入深渊。
"在我们寨子,"江澄的笑声混着铃铛响,"汉人皇子的衣裳要献给山神。"
车轮碾过最后一条吊桥,暮色里,十万大山的影子像被泼了墨,一层层叠到天边。蓝曦臣撩起车帘,潮湿的风扑进来,带着陌生的草木腥甜;那味道让他想起第一次牵到江澄的手——少年腕上银铃叮当,像把一串碎雪撒进他血脉里。
“前面就是雾鸦渡。”江澄的声音混在车辙声里,低低的,却像蛊虫钻进耳膜,“进了渡口,就算到家了。”
蓝曦臣没应声,只把披风拢紧。他贵为皇子,却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件被押送的“礼物”:腰间佩玉被江澄提前摘了,说苗疆不兴中原礼;发冠也换了,用五色丝线缠成鸦羽状,远看像头黑羽凤凰。江澄说这叫“归巢”,汉人若顶着金冠进山,会被山神当成晒干的谷穗啄走。车轮骤停。外头火把“噼啪”炸响,映出一片吊脚楼,悬空架在崖壁,灯火像被风串起的萤。蓝曦臣刚踏下车板,一条赤红小蛇“嘶”地窜上他靴面,信子几乎舔到鎏金暗纹。
“赤练!”江澄喝止,蛇却撒娇似的绕着他脚踝转圈。少年蹲下去,指尖点蛇头,用苗语软声哄它。火光里,蓝曦臣看见江澄耳后那粒朱砂小痣,像一粒被山火燎过的朱砂,烫得他心口发紧。
鼓声就在这时炸响。
铜鼓七面,悬在最高吊脚楼的飞檐下,鼓面绘着饕餮纹,鼓槌却是人骨磨的。鼓点一起,楼底暗河的水都震出涟漪。江澄忽然抓住他手腕,指甲掐进皮肉:“跟紧我,别眨眼。”
人群从竹梯、藤蔓、崖缝里涌出来,银饰如浪潮。女人们头戴牛角梳,梳齿间悬着毒蜂干尸;男人赤膊,胸口刺着青黑蜈蚣,鼓声一响,蜈蚣像活了,在皮肤下蠕动。蓝曦臣被簇拥着往前,脚底踩到湿泥,泥里掺着碎骨和草药渣,腥得他喉头发苦。
鼓声骤停。
鸦雀无声里,一位老妪从吊脚楼最高层探身。她脸上皱纹像风干的核桃,眼眶却嵌着两粒绿萤石,在暗处发亮。那老妪是江澄的曾祖母,苗疆的祭司。老妪开口,声音像钝刀刮铜:“中原的皇子,可愿饮下‘忘川’?”
一只牛角杯递到蓝曦臣面前,杯底沉着半截蜈蚣,酒液呈琥珀色,映出他微微发抖的倒影。江澄忽然挡在他身前,用苗语飞快说了什么。老妪绿眼一眯,抬手一巴掌扇在江澄脸上,少年嘴角立刻渗出血丝。
“她说,”江澄回头,舌尖舔去血珠,“你若不喝,就按苗疆规矩——留下一双眼睛当路标。”
蓝曦臣盯着那杯酒。蜈蚣的尾钩在酒里轻轻摆动,像一截淬毒的月牙。他忽然笑了,接过牛角杯一饮而尽。酒液滚烫,蜈蚣却在他齿间碎成一股辛甜,像咬破了某颗早熟的野果。
人群爆发出山崩般的欢呼。老妪绿眼闪了闪,竟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好胆识!中原人,你过了第一关。”
江澄猛地抓住他手腕,指甲几乎嵌进骨头:“你疯了?那是‘蚀心’!三天内不服解药,心脉会被蛊虫啃成筛子!”
蓝曦臣用拇指抹去他唇角血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带我回门,我总不能让你丢脸。”
鼓声再起,这次却换了调子,像春夜雨打芭蕉。吊脚楼前的空地忽然裂开一道暗门,青藤“簌簌”退开,露出向下延伸的石阶。石阶尽头有光,一簇簇幽蓝,像被囚的鬼火。
“第二关,”老妪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你要进‘骨冢’,找到阿澄的‘命蛊’。若天亮前带不出来,蚀心蛊就会啃穿你的胸膛,而阿澄……”她枯爪指向少年,“会被扔进万蛇窟,给山神当祭品。”
江澄脸色煞白。蓝曦臣却注意到,少年颈间那串银铃不知何时裂了一道缝,铃舌不见了。
石阶湿滑,渗着暗红水渍。蓝曦臣数到第三百级时,听见江澄在身后轻声说:“我父亲五岁那年,祖母被献祭给山神。她的命蛊是只蓝尾蝎,就养在下面。”幽蓝的光越来越近,照出石壁上的壁画:汉人将军被剖心,心脏里爬出蜈蚣;苗疆少女被捆在铜柱上,下身已化蛇尾。蓝曦臣忽然明白,这是苗疆千年来与中原联姻的“回门礼”——每一任嫁出的圣女,都要带汉人夫君来骨冢,取回先祖的命蛊。
“你的命蛊是什么?”蓝曦臣问。
江澄没回答,只从怀里掏出半截铃舌——那竟是片薄如蝉翼的蛇鳞,泛着月白色。
最后一关设在悬空的竹廊上。廊下是万丈深渊,廊尽头摆着面人皮鼓——鼓面用百年前某位苗疆叛徒的脸制成,至今还能看出那人临死前的扭曲表情。
“鼓响三声,殿下若还能站着,便算我苗疆承认的‘蛊婿’。”长老们说的是苗语,江澄翻译时声音在抖,“但鼓声会勾出你心底最怕的东西。”
第一声鼓响,蓝曦臣看见自己死去的母妃从深渊爬上来,他指甲陷入掌心,却挺直脊背。第二声鼓响,场景骤变——金銮殿上,父皇用看异类的眼神盯着他:“你竟敢娶个男人?”蓝曦臣膝盖一弯,竹廊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江澄突然从背后抱住他,将脸埋进他沾满冷汗的颈窝:“我教你个苗疆的咒语。”少年用古苗语在他耳边唱起童谣,调子却是中原小调《折杨柳》
第三声鼓响时,蓝曦臣睁开眼。深渊里爬出来的不再是母妃或父皇,而是穿嫁衣的江澄——七窍流血,冲他伸出手。蓝曦臣却笑了,反手扣住身后真江澄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拽到身前:“你以为我会信?”鼓声戛然而止。人皮鼓突然自内而外地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蛊虫尸体。长老们匍匐在地,用苗语高呼“蛊神显灵”。江澄的赤金耳坠在震动中断裂,皇子接住坠子,发现内侧刻着中原文字——“愿君心似我心。”
老妪长叹:“三关已过,可你可知,最后一关从来不在此处。”她指向江澄心口——那里有一道旧疤,是当年为救中毒的蓝曦臣,江澄以自身血肉养蛊留下的。蓝曦臣单膝跪地,将戒指抵在疤上,龙血与蛊毒交融,竟开出细小的银花。江澄抱住他脖子,在长老们跪拜中,用苗语说了句什么。蓝曦臣听不懂,却看见少年眼里映着整个苗疆的星空。
风过祭坛,带来千里外中原的桂花香。蓝曦臣忽然明白,所谓三关,不过是苗疆最温柔的试探。原来这三关,从来都不是给他的考验
月升时分,两人被推进了挂满兽骨的新房。油灯下,江澄正用匕首划开手腕,血珠滴进个描着蚩尤面的瓦罐。蓝曦臣看见自己蟒袍上的金龙竟游动起来——那是江澄用血在他衣上画的引路蛊。少年突然跪坐到他腿上,发间银饰哗啦作响:"明日祭山神,你要替我跳傩舞。"
"我不会。"
江澄抓起他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皮肤下,有东西在鼓动——是白日那只蓝蝎子,正顺着血脉游向心尖。"它现在听你的。"少年声音突然变软,"你跳错一步,我就剜它出来。"
后半夜下起了蛊雨。千万只萤火虫般的蛊虫从窗棂涌入,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织出张发光的网。蓝曦臣梦见自己变成银铃上的坠子,而江澄是系铃的绳。惊醒时,少年正用沾着朱砂的指尖在他胸口画符,每一笔落下,都有细小的蛊虫从皮肤下钻出,又迅速隐没。
"别怕。"江澄舔了舔指尖,"这是给你留的印记。"
祭坛设在悬崖边的千年古树上。当蓝曦臣穿着江澄的银饰走上藤蔓织就的祭台时,山风突然静止。他笨拙地模仿着傩舞动作,每一次抬手,都有银饰发出清越的鸣响。江澄在台下击鼓,鼓面蒙的竟是百年蟒皮。最后一记重鼓落下时,悬崖对面突然亮起万千火把——是七十二寨的苗人同时举火,火光照出蓝曦臣脚下浮现的麒麟纹,那是江澄用蛊虫在他影子里藏了整个春天的图腾。
鼓声骤停。江澄踩着鼓架飞身而上,两人在半空相拥的瞬间,悬崖下的深渊突然涌出万点磷光——是沉睡百年的蛊母苏醒了。少年将额头抵住他的,铃铛在两人之间碎成齑粉:"现在整个苗疆都知道,中原来的皇子是我江澄的蛊了。"
回程那日,江澄把个竹筒塞进他怀里。筒里装着悬崖边那棵古树的嫩芽,据说能解百蛊。少年自己却把蝎王系在了蓝曦臣的剑穗上:"让它替我看着你。"当车辇再次碾过朱雀大街时,京城百姓惊恐地发现,大皇子蟒袍下摆竟绣满了银色的月鳞——那是江澄用头发连夜织就的,每一针都淬着同心蛊的毒。
而此刻的苗疆,悬崖边的古树突然开出血色的花。花蕊里爬出只新生的蓝蝎子,背甲上赫然是中原皇族的蟠龙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