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

巴别塔巨大的后勤仓库内，堆积如山的物资箱如同沉默的钢铁山脉。在这片工业化的景象中，一道黑色的身影正以非人的效率移动着。

　　罗兰单手托举着一个需要四人合力才能搬动的重型引擎核心，步履轻快地走向指定区域。他的动作精准而流畅，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仿佛没睡醒的慵懒表情。周围的干员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偶尔投来惊叹或敬畏的一瞥。

　　在罗兰几天苦口婆心的安慰下，他终于问出那个小女孩的姓名——维斯塔，然后从档案室中找到有关于他的记录，双亲在护送物资时被劫匪杀害，自己也被抓住当做“人质”……

　　又用了几天时间才和维斯塔达成一个小小的条约，维斯塔会尝试接受医生的接触，而罗兰会在下午一直陪伴她，就连睡觉她也要罗兰的陪同……

　　时间来到下午，维斯塔的小腿还打着坚固的石膏，被小心地安置在一架医疗部提供的标准轮椅上。她的小脸因为能短暂离开病房而兴奋得发红，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繁忙而略显杂乱的后勤通道。罗兰推着轮椅，动作依旧带着点僵硬，但至少轮子行进在平坦的合金地板上，比在野外稳当多了。

　　“黑先生，我们去哪里呀？”维斯塔仰着小脸问，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但充满期待。

　　“买东西。”罗兰言简意赅，目光扫过维斯塔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病号服袖子:“还有能不能别叫我……黑先生啊……”

　　维斯塔抬起头看着罗兰:“但总叫你漆黑噤默感觉太死板了麻……那……老哥？”

　　“……好吧，总比黑先生好多了……”罗兰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

　　他目标明确地推着轮椅，穿过堆积如山的备用零件和待修设备区，停在了一间挂着“艾莉森的巧手裁缝铺”木招牌、橱窗里展示着几件精致童装和布艺玩偶的店铺前。门楣上还挂着一串风铃，随着门开合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罗兰推门而入。店内空间不大，但整洁温馨，空气中弥漫着干净的布匹和淡淡薰衣草香氛的味道。三面墙上挂着各式布料和成衣，主要以女装和童装为主，色彩柔和，款式也显得用心。柜台后站着一位气质温婉、戴着眼镜的中年萨卡兹女性，正是店主。她看到罗兰推着轮椅进来，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

　　“欢迎光临，先生。是给这位可爱的小姑娘买衣服吗？”店主目光落在维斯塔身上不合体的病号服和腿上的石膏上，眼神充满了理解和善意。

　　罗兰点点头，推着轮椅在店里转了小半圈。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色彩柔和的童装，最终却……定格在了角落里一个模特身上！那模特穿着一套展示用的、深灰色、厚实、款式极其经典（或者说老气）的成年男性西装！那件西装在模特身上显得笔挺而严肃，与周围温馨童趣的氛围格格不入。

　　（不！是！骰！子！老！大！你！寄！吧！又！发！什！么！癫！啊！）

　　“这个。”罗兰指着模特身上的那件西装马甲，语气笃定。他似乎完全忽略了模特的身高和那套衣服的尺码。

　　店主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眼镜差点滑下来。她看看那件剪裁考究、但明显是成年男性尺寸、风格也过于成熟的深灰色马甲，又看看轮椅里瘦小的、像小兔子一样的维斯塔，再看看一脸“就它了”的罗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发出一个短促而困惑的音节：“呃……这……”

　　维斯塔也呆呆地看着那件看起来像个小房子一样的深灰色马甲，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毯子边缘，小嘴微张。

　　店主努力保持着职业微笑，试图委婉提醒：“先生，您确定是……这件吗？这件马甲是标准成年绅士尺码，恐怕……不太适合这位小淑女的身形和年龄呢。我们有很多漂亮的裙子和小裤子，您要不要看看……” 她指向旁边一排色彩明快、尺码齐全的童装。

　　罗兰眉头微蹙，似乎很不理解，如此“实用”的服装，有什么不妥……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店铺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传来。

　　是特蕾西娅。她似乎刚处理完公务，正巧路过裁缝铺，被里面这奇特的一幕吸引了目光。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一脸困惑的店主，轮椅里懵懂的维斯塔，正伸手要去取模特衣服的罗兰，以及那件与现场氛围极度违和的深灰色成年西装马甲……瞬间明白了状况。

　　特蕾西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她快步走了进来，自然地挡在了罗兰和模特之间，同时向店主艾莉森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噤默先生” 特蕾西娅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不容置疑，她转向罗兰:“维斯塔需要的是柔软、合身、便于活动的衣服，特别是要考虑到她腿上的石膏。”

　　她说着，目光在店内快速扫过，精准地落在几件衣服上：一件米白色、领口和袖口绣着小花的纯棉长袖衫，一条深蓝色、裤腿设计宽松舒适的灯芯绒长裤，还有一件暖橘色的、带小帽子的抓绒外套。她拿起那件小外套，在维斯塔身上比了比，尺寸刚好。

　　“你看，这些怎么样？” 特蕾西娅将衣服展示给罗兰看，语气像是在征询意见，但动作已表明了她的选择:“颜色温暖，布料柔软，尺寸也合适维斯塔。穿着会很舒服。” 她又拿起那件橘色小外套，对维斯塔温和一笑：“维斯塔喜欢这个颜色吗？”

　　维斯塔看着那件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的外套，小脸上立刻绽开了大大的笑容，用力点头：“喜欢！好漂亮！谢谢特蕾西娅姐姐！” 她完全被那温暖的颜色吸引了，暂时忘记了那件巨大的灰色“房子”。

　　罗兰看看特蕾西娅手里温暖可爱的童装，又看看模特身上那件深灰色、线条冷硬的马甲，沉默了几秒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两者之间的巨大鸿沟。

　　特蕾西娅将选好的衣服递给店主：“麻烦您，就这几件。另外，再配两双厚袜子。”

　　店主如释重负，连忙接过衣服，动作麻利地开始包装：“好的好的，殿下！这位小淑女穿上一定很可爱！” 她偷偷瞄了一眼那件被冷落的西装马甲，又看看面无表情的罗兰，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毕竟这种缺心眼的家长真的很少见……

　　地点:巴别塔医疗部

　　“老哥！” 她清脆地唤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罗兰闻声，习惯性地微微偏头，目光下垂看向轮椅上的小家伙，脚步未停：“嗯？”

“能不能把头低下来一些……” 维斯塔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小手无意识地揪着盖在腿上的毯子。

罗兰虽然有些疑惑——是要看什么东西？还是头发沾了灰？他没有多想，也没有什么防备，脚步放缓，顺从地、幅度颇大地弯下了腰，将那张总是带着点慵懒和疏离的脸凑近了轮椅上的小女孩。

就在这个毫无防备的瞬间！

维斯塔突然抬起小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柔软、还带着点奶香的小嘴唇“吧唧”一声，结结实实地印在了罗兰的左边脸颊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通道里只剩下轮椅微弱的轱辘声，以及那一声清脆的亲吻声在回荡。

罗兰的身体骤然一僵！弯下的腰停在了半空，托着轮椅推杆的手下意识地收紧。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维斯塔近在咫尺、带着期待和一点小得意的红扑扑脸蛋，里面写满了纯粹的震惊与茫然——发生了什么？

维斯塔亲完，小脸也微微泛红，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比如一个笑容，或者一句夸奖。

然而，她看到的，是罗兰凝固的姿态和那双写满了“什么情况？”的、完全懵掉的眼睛。

几秒钟的静默后，罗兰的左手几乎是本能地抬了起来，指尖带着点迟疑，轻轻碰了碰自己左边脸颊上那仿佛还残留着温软触感的地方。触碰到皮肤后，他的眼神依旧混乱，目光在维斯塔困惑的小脸、自己触碰脸颊的手指、以及空无一物的前方来回扫视，试图理解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

“……你……” 罗兰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个干涩嘶哑的单音。他试图说点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属于收尾人、司书、或者其他任何身份的逻辑，似乎都在那一声“吧唧”中短暂宕机了。他完全无法理解，一个认识十几天的小孩子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做……

维斯塔看着他这副前所未有的、如同受惊般怔忡的模样，小脸上的期待慢慢变成了不安和一点点委屈：“……老哥……我……只是想谢谢你……”

就在这时，走廊拐角处，特蕾西娅的身影恰好出现。她本是来看看维斯塔有没有安全回来换衣服，却恰好撞见了好戏的尾声：罗兰僵直地站着，一只手还捂着脸颊，眼神涣散；轮椅上的维斯塔则委屈巴巴，眼看就要哭出来。

她看着罗兰那副足以混合着极度震惊、茫然、无措甚至有一丝窘迫的表情，再联想到刚才隐约听到的那声清脆的“吧唧”……她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掠过特蕾西娅的脸庞——有惊讶，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荒谬的忍俊不禁和深切的感慨。她看着那个在以一己之力杀死那个恐怖生物的家伙，此刻却被一个孩子最纯真的亲吻彻底打乱了阵脚……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维斯塔，新衣服还喜欢吗？我们该回去换上了。” 她走上前，自然地接过轮椅的推手，巧妙地隔开了还在失神状态中的罗兰和快要哭出来的维斯塔。

罗兰依旧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亲过的脸颊。那温软的触感清晰而陌生，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灼热感。

特蕾西娅走在轮椅另一侧，看着这奇特的组合，嘴角噙着温柔而略带调侃的笑意。她侧头对维斯塔轻声说：“等会儿让护士姐姐帮你换上暖和的新衣服，一定很漂亮。”

维斯塔的依赖与亲近，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正在以一种罗兰自己都未曾预料、更无法抵抗的方式，悄然松动着他深锁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