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西娅将维斯塔推进隔间,护士立刻上前,用温暖的笑容和轻声细语安抚着还有些委屈的小姑娘,开始帮她换上那套暖橘色的新衣服。
门外,冰冷的金属走廊里,只剩下罗兰一人。
他并没有完全定在原地,但脚步确实停住了,他微微垂着头,他此时内心巨大的波澜,是那只左手——它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左边脸颊上那个被亲吻过的地方。
触感早已消失,皮肤上并无痕迹。但那温热、柔软、带着孩童特有的湿润和毫无保留信赖的感觉,却像一道烙印,比任何物理创伤都更深刻、更顽固地盘踞在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
她在干什么?
这……算什么?
我该……怎么办?
无数个冰冷的问号在他脑中翻涌,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参照的答案。他习惯于计算威胁、评估风险、执行命令,却从未有一本“手册”告诉他,该如何应对一个孩子纯粹而莽撞的亲昵。
走廊尽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特蕾西娅安顿好维斯塔后走了出来。她看到罗兰依旧站在那里,手指停留在脸颊旁,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茫然的、被彻底打乱了所有节奏的 困惑。那是一种她从未在这个男人身上见过的状态——不再是慵懒的漠然,不再是高效的冰冷。
而是一种……被某种纯粹而陌生的情感从内部 搅乱了步调后的、赤裸裸的无措和迷茫。
她缓步上前,停在他几步之外,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噤默先生?维斯塔已经换好衣服了,护士在陪她。那件橘色的外套很适合她,她看起来很开心。”
“……嗯。” 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单音,算是回应。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
特蕾西娅没有追问,也没有试图安慰。她只是用一种平和、陈述事实的语气重复一遍:“维斯塔已经换好衣服了。那件橘色的外套很亮眼,她看起来精神多了。” 她的目光扫过他略显紧绷的下颌线,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小孩子表达亲近的方式,有时会非常直接。尤其像维斯塔这样……经历过一些事情的孩子,当她认定了一个依靠,她会像小动物一样,毫无保留。”
“直接……” 罗兰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依旧沙哑。
隔间门被特蕾西娅轻轻拉开。暖色的灯光和维斯塔身上那件橘色抓绒外套的亮眼色彩一起涌了出来。
“老哥!” 维斯塔坐在病床上,护士刚给她梳好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她的小腿打着石膏,搁在垫高的枕头上。看到罗兰出现在门口,她立刻扬起笑脸,之前的委屈似乎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开心。她甚至还扭了扭身子,展示着新外套:“好看吗?”
护士微笑着退到一旁整理东西。特蕾西娅也走了进来,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安静地看着。
罗兰站在门口,身形依旧挺拔,但目光似乎比平时多停留了几秒在她身上那抹明亮的橘色上。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
“护士姐姐梳的辫子!” 维斯塔又晃了晃脑袋,小辫子也跟着晃了晃。
“嗯。” 罗兰的目光从她的辫子移到她打着石膏的腿,最后落回她亮晶晶的眼睛。
维斯塔伸出小手,拍了拍自己病床旁边的空位:“老哥坐!维斯塔给你看新书!特蕾西娅姐姐给的!” 她指了指床头柜上一本崭新的彩色图画书。
罗兰没立刻动。他沉默地站了两秒,然后才迈步走向那张空着的椅子,动作比平时略显 迟滞。他坐了下来,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
维斯塔立刻把图画书拖过来,献宝似的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色彩斑斓的花园和小动物:“看!殿下说,等维斯塔腿好了,可以去真的花园玩!老哥也一起去好不好?” 她仰着小脸,充满期待地看着罗兰。
“嗯。” 罗兰的视线落在书页上,应了一声。
维斯塔开始叽叽喳喳地讲起书上的图画,小手指点着:“这是小兔子!这是蝴蝶!好大的花!” 罗兰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在她停顿或者特别兴奋地看向他时,才发出一声简短的“嗯”作为回应。
特蕾西娅站在一旁,看着这互动。罗兰的回应虽然单调,但目光始终随着维斯塔的手指移动,显露出他并非心不在焉。
维斯塔讲了一会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折腾了大半天,加上药物的作用,她的兴奋劲开始消退。
“困了?” 罗兰捕捉到了那个哈欠,出声问道。这是他进入病房后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维斯塔揉揉眼睛,点点头:“嗯……一点点。”
护士适时地走上前:“维斯塔小朋友,该休息了哦。好好睡觉,腿才能快快好起来。” 她开始帮维斯塔调整枕头,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维斯塔躺下,大眼睛还看着罗兰,带着浓浓的睡意,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抓住了罗兰放在膝盖上的衣袖一角,声音含混不清:“老哥……不走……”
罗兰低头,看着自己衣袖上那只小小的、没什么力气却抓得很紧的手。他没有抽开,也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那个坐姿,一动不动。
“好。”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维斯塔得到了承诺,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抓着衣袖的小手也渐渐放松了力道,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维斯塔轻柔的呼吸声,灯光被护士调暗了些。特蕾西娅对护士点点头,护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罗兰依旧坐在那张冰冷的金属折叠椅上,维斯塔的手还松松地搭在他的衣袖上。昏暗的光线里,他挺直的背影和沉睡的孩子构成一幅安静的画面。
特蕾西娅没有打扰,也静静地离开了病房。
不知过了多久,维斯塔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那只搭在罗兰衣袖上的小手滑落下来,垂在了床边。
罗兰的目光落在那只垂落的小手上。他沉默地看了几秒,然后,非常缓慢地、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的身体自然地更靠近床边一些。他没有去碰维斯塔的手,只是让那只垂落的小手距离他的腿侧更近了些,仿佛在无意识地守护着这份沉睡中的安宁。
地点:医疗部监控室
特蕾西娅站在实时监控画面前,静静地看着病房内罗兰守护维斯塔的身影。凯尔希站在她身侧,同样沉默地观察着。
“他还在那里。”凯尔希的声音毫无波澜。
“他承诺了不走。”特蕾西娅轻声回应。
“承诺?”凯尔希语调冰冷,“对他而言,这词意味着什么?约束力又在哪里?是情感,还是某种规则?”
“至少此刻,他遵守了,”特蕾西娅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为了维斯塔。”
“为了维斯塔……”凯尔希语气凝重,“这正是问题所在。他把一个脆弱、不可控的变量放进了他的核心逻辑里。她的依赖加深了这联结,但她的任何变故——疾病、恐惧、甚至只是疏远——都可能打破平衡。那时,这个‘监护人’会怎样?崩溃?还是……启动某种极端保护?”
凯尔希调出维斯塔的评估报告投影在屏幕上,依赖指数清晰可见。
“看看这个。她的依赖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像生存本能。这很危险,特蕾西娅。对维斯塔,对巴别塔,甚至对他自己。”她锐利的目光转向特蕾西娅:“我们是否在用孩子做一场危险的赌局?赌注是那个司书无法预测的反应?”
特蕾西娅沉默了。监控画面中的平静与报告上的冰冷数据形成对比。凯尔希的担忧刺破了表象。
“这不是赌局,凯尔希,”特蕾西娅的声音很轻却坚定,“这是现实。维斯塔需要他,他也……以自己的方式回应了。我们无法切断这联系。我们能做的是观察,理解,做好准备。”她顿了一下,“维斯塔是我们了解他‘外壳’之下真实存在的唯一窗口。关闭它,我们会彻底迷失在未知中,那风险更大。”
凯尔希没有反驳,只是深深看了特蕾西娅和监控画面一眼。“那就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吧,殿下。”她收起数据板,转身离开。
特蕾西娅拿出罗兰的档案记录:
巴别塔雇员:高效、稳定、界限分明,交易明确。
工程/后勤任务中:目标导向,能力惊人的“工具”或“学徒”。
面对维斯塔:他切换成了一个极其生涩的“监护人”。他理解“责任”,执行“保护”,提供“陪伴”——但这一切都像是按一本缺乏情感指南的说明书操作。
她微微蹙眉:“这种切换是固化的,缺乏过渡。他对维斯塔的回应——问腿疼、坐下、承诺不走——都限定在那个笨拙的‘责任框架’内,像在执行最低保护协议。他无法主动给予温情,但当维斯塔索求,他也不会拒绝,因为这些都在保护的职责范围内”
特蕾西娅的目光变得深邃,望向窗外黑暗:
“然而……当他被那个吻击中,僵在走廊,像个迷路的孩子般触碰自己脸颊时……”
“我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我……也从未了解过真正的漆黑噤默……”
“我们看到的,或许只是他在不同情境下披上的外壳——‘雇员’、‘维修工’、‘学徒’、甚至‘监护人’。而外壳之下,那个被维斯塔无意间触碰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们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