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下来的时候,奈布正靠着一条无人的小巷墙壁喘息。
湿冷,黏腻。
刚结束的那场游戏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旧伤叠着新伤,从肩胛骨到小腿,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抗议的尖叫。天空像是被打翻了墨水瓶,乌云在头顶翻滚,然后,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珠密集地敲打在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腿。寒意顺着湿透的布料往上爬,刺得伤口一阵阵抽痛。
他没有动。
连找个屋檐躲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样吧。
他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滚烫的额头和疲惫的身体。连日的游戏,无休止的追逐与奔逃,战争留下的旧疾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叫嚣着复苏。世界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或许淋一场雨,能让这具快散架的身体和发烧的脑袋一起冷静下来。
他甚至自嘲地想,这算不算一种解脱?不是对生存的放弃,而是对这种无尽挣扎的彻底厌倦。
巷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截断了。
那个身影太熟悉了。挺拔,优雅,带着维多利亚时代陈腐的礼节,以及……挥之不去的雾气与血腥味。
是杰克。
奈布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手,五指无声地收紧,指节泛白。他的心跳没有半分加速,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真是倒霉透顶。
他想。
死,也要死在这家伙面前吗?
脚步声在雨中响起,不疾不徐,最终停在了他的面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为他挡开了一小片雨幕。
奈布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头顶的雨势似乎变小了。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向上,对上了一双在白色面具下晦暗不明的眼睛。
狩猎者的眼睛。
身体的本能快于大脑的思考。奈布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充满警告意味的低吼。
“嗬……”
这是他最后的武器,也是他最后的防线。
杰克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蜷缩成一团的他。没有亮出那双锋利的爪刃,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惯常的、带着戏谑的嘲讽。
他的视线落在奈布因寒冷而控制不住颤抖的肩膀上。
雨没有停。噼里啪啦的雨声是这方寸之地唯一的背景音。狭小的屋檐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脆弱的停战区。空气里只有雨水的气味,和他身上那股危险的雾气味道。
猎人与猎物,在游戏规则之外的狭窄空间里,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平衡。
奈布的警惕,杰克的沉默,像两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他以为杰克会说些什么。
比如,“看看我们可怜的小先生,现在多么狼狈。”
或者,他会干脆利落地亮出爪子,结束这场无聊的对峙。休战日?规则?对这个男人来说,那算什么东西。
奈布甚至做好了准备。
然而,杰克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动了动,奈布看到他修长的手指解开了自己那件做工精良的黑色长外套的纽扣。
来了。
奈布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全身的肌肉都已蓄势待发,准备迎接那致命的一击,或是……更糟糕的羞辱。
下一秒,眼前一黑。
一件带着干燥气息和体温的外套,整个罩在了两人头顶,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和光线。
世界瞬间变得狭小、密不透风。
“……!”
奈布浑身一僵。
不等他反应,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从肩膀上传来,将他往热源的方向拉近。他的侧脸几乎要贴上对方的胸膛,整个人被一种近乎拥抱的姿态圈在了一个更小的空间里。
“你干什么?!”
奈布的声音因为震惊、虚弱和愤怒而沙哑不堪,像被砂纸磨过。他挣扎着想推开对方,却被那只按在他肩上的手牢牢禁锢住。那力道很大,却又奇异地没有弄疼他。
“别动。”
杰克低沉的嗓音在头顶的外套下响起,因为空间狭小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古怪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别扭的生硬。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怕淋湿玫瑰。”
玫瑰?
奈布愣住了。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视线僵硬地越过杰克的肩膀,看向他胸口的位置。那里,别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花瓣上凝着精致的露珠——那是装饰品。此刻,它正安然地被庇护在外套之下,一滴真实的雨水都未曾沾染。
荒谬。
奈布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词。
为了区区一朵装饰花?这个疯子在想什么?
可身体的反应却背叛了理智。
隔着几层湿透的衣料,对方身体的干燥与温暖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驱散了一部分刺骨的寒意。那股熟悉的、代表着极度危险的雾气味道里,此刻竟然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玫瑰香气。
不是装饰品的假香,是某种更真实的、植物本身的气息。
咚、咚、咚。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失序狂跳,声音大得他自己都能听见。
这算什么?
庇护?来自他最大的敌人?用一个蹩脚到可笑的借口?
奈布的大脑一片混乱。
他太累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已经到了极限。而此刻,这个突如其来的、温暖而干燥的狭小空间,像一个致命的陷阱,又像一个他渴望已久的避风港。
他放弃了挣扎。
不是因为屈服,而是因为困惑,以及……那该死的、无法忽视的温暖。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杰克。
没有利爪,没有杀意,没有追逐时的压迫感。只有沉默的庇护,和一个听起来像胡言乱语的借口。
外套形成的小小“帐篷”里,光线昏暗。他只能看到杰克礼服的布料纹理,和他白色衬衫的领口。雨声被隔绝在外,变得沉闷而遥远。世界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他的,急促而混乱。
杰克的,平稳而悠长。
那只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没有移开,掌心的温度透过湿衣服,烫得他皮肤发麻。
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声音很轻,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一朵花……”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
“……值得吗?”
用一件昂贵的、明显是定制的外套,为一个装饰品挡雨。甚至不惜与他这个“猎物”靠得这么近,打破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距离。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划算。
杰克沉默了片刻。
奈布能感觉到对方的胸腔似乎轻微起伏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词句。
最终,他没有得到任何语言上的回答。
回答他的是一个动作。
那只揽着他肩膀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
不是禁锢,而是一种更确切的、不容错认的……环抱。
这个无声的动作,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撬开了奈布心中最坚固的那道防线。那道由战争、背叛、伤痛和无尽的追逐游戏共同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忽然明白了。
一个荒唐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因创伤而近乎麻木的神经,带来一阵尖锐而战栗的酸楚。
杰克保护的,根本不是那朵玫瑰。
他保护的是玫瑰旁边……淋成落汤鸡的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一颤。
他不再紧绷,身体里最后一点用以抵抗的力气也随之泄去。他默许了这份荒唐的靠近,甚至……顺从了身体的本能。
奈布缓缓地、试探性地,将自己滚烫的、昏沉的头,轻轻靠在了杰克的肩膀上。
隔着布料,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
但那只手臂没有推开他。
雨还在下。
但奈布觉得,世界好像安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沉闷的雨声渐渐变小,最终彻底停歇。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外套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雨停了。
揽着他的手臂松开了。
奈布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适应重新亮起的光线,那件带着杰克体温的黑色长外套就从头顶被拿开,然后,完整地、轻柔地披在了他的肩上。
“穿着。”
杰克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命令式的腔调,却少了惯有的残暴与戏谑,只剩下几分生硬的关怀。
“别再让我看到你这么狼狈。”
奈布拉了拉身上宽大的外套,那上面残留的干燥和温暖,让他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力气反驳。
他抬起头,看着杰克。
对方已经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高大的身影重新融入小巷的阴影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他因为高烧和疲惫而产生的一场幻觉。
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阳光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残留的寒意。
奈布低头,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然后,他看见了。
在那件宽大的外套胸口内侧的衬里上,用一枚小巧的别针,别着一朵真正的、被保护得完好无损的红玫瑰。花瓣娇嫩,边缘还带着一丝湿润的生气。
而杰克原本别在胸前的那一朵,那个他以为对方在保护的“玫瑰”,不过是个精致的、毫无生气的装饰品。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怕淋湿玫瑰。”
那句话,从一开始,指的就不是那朵花。
奈布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朵真实的玫瑰花瓣。
然后,他笑了出来。
起初是无声的,接着,是压抑不住的、低低的笑声。胸腔的震动牵扯着伤口,有些疼,但他不在乎。
疲惫和伤痛似乎都在这一刻减轻了许多。
他攥紧了那朵真实的、带着生命气息的玫瑰,将它小心翼翼地摘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裹紧了那件还带着另一个人气息的外套,朝着与杰克消失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缓慢,却不再踉跄。
这场雨,没有浇灭他。
反而点燃了某种新的、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情感。
他们的游戏,从这一刻起,有了新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