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亮了。
吊灯的光线刺进奈布的眼睛。他抬手挡了一下,视野里的景象已经开始晃动、分裂。人影,酒杯,食物的香气和人的体味混在一起,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黏稠物,堵住了他的喉咙。
不行。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盖过一切的尖锐耳鸣。周围人的交谈和音乐都变成了模糊的噪音,像潮水一样拍打着他。
他得离开。
这个念头是唯一的指令。奈布的身体先于理智行动,久经沙场的本能接管了一切。他猛地转身,撞开一个端着酒杯的人,不顾那人的惊呼和酒液的泼溅,朝着记忆里走廊的方向冲过去。
他埋头猛冲,只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
在与一个高挑的身影擦肩时,左臂传来清晰的挂拽感。战场上,装备挂住障碍物是常事,处理方式只有一种:用更大的力气挣脱。
他没有停顿,继续向前。
身后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但他没有听见。那点阻力反而让他前冲的势头更猛。他一头扎进了宴会厅外相对昏暗的走廊。
走廊里很安静。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耳鸣声显得更加刺耳,但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肺部火烧火燎地疼,他扶着墙,身体的冲力终于耗尽。又踉跄几步,在一个通往露台的入口处,他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喘息。
世界从混乱的色块和噪音中重新组合。
他低下头,试图平复呼吸,然后,他看见了。
他戴着钢铁护腕的左臂,正和一件高级礼服的燕尾服下摆连在一起。护腕边缘一个金属搭扣,勾进了黑色的布料里,将那件礼服扯出了一道难看的口子。
顺着被扯坏的布料向上看,是一双长腿,包裹在剪裁合体的西裤里。再向上,是挺拔的腰身,以及一张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脸。
是杰克。
监管者的影子将他完全笼罩。
奈布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在肋骨下猛烈撞击。他盯着杰克,手掌撑地,准备随时弹起来反击。他想过对方会有的反应:嘲讽,攻击,或者干脆扭断他的脖子。毕竟,他毁了这位“绅士”的体面。
但杰克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片刻后,他缓缓蹲下身。
这个动作让奈布更加警惕。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响,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野兽。
杰克无视了那件被扯坏的礼服,也无视了奈布防备的姿态。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没有碰奈布的身体,而是探向那个嵌进布料里的护腕搭扣。
他的动作很慢,指尖隔着手套,小心地拨弄那个金属片,试图将它从勾缠的丝线中解开。
奈布僵在原地。
他盯着杰克近在咫尺的脸,能感觉到对方平稳的呼吸。这和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的护腕,做工很粗糙。”
杰克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很平稳,震得奈布耳膜发麻。
“容易勾到东西。”杰克停了一下,指尖的动作没有停,“比如……我的耐心。”
话里有刺,但解开搭扣的动作却很轻。
奈布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他怕弄疼我。
这个念头很快被他自己掐灭了。
“咔哒”一声,搭扣被解开了。
物理上的连接中断了。
奈布以为杰克会站起身,对他发难,或者转身离开。他绷紧了腿部肌肉,准备应对。
但他又猜错了。
杰克没有动。他解开了束缚,却依旧保持着蹲姿,维持着两人之间危险的近距离。他用戴着手套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奈布依旧紧绷的护腕。那块金属因为这个动作,仿佛有了一丝温度。
“但它很适合你。”
杰克的视线从护腕向上,最后落在奈布因喘息而微张的唇上。
“像某种……自我保护的荆棘。”
奈布的呼吸停了一瞬。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开了外壳,内里被看得一清二楚。被看穿的恐慌与被侵犯领地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压倒了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猛地挥开杰克的手,低吼出声。
被挥开的手顺势撑在地面上,杰克站起身,重新恢复了居高临下的姿态。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破损的衣摆,那道裂口在他优雅的动作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要求赔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愉悦的调子。
“这件礼服是孤品。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向前踏了一步,阴影再次将奈布吞噬,“我不缺钱。”
奈布的心沉了下去。不缺钱,那就是要别的东西。
“用别的东西来赔吧,雇佣兵先生。”
在奈布的大脑已经开始预演最坏的情况时,杰克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块折叠整齐的丝质手帕,递到他面前。
“先擦擦冷汗。”
杰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的脸色,比我的雾还白。”
奈布愣住了。
他看着那块洁白的手帕,上面似乎带着玫瑰的冷香。这个举动,彻底打乱了他所有的预判。
他搞不懂。
真的搞不懂这个监管者。
在游戏里,他是冷酷的猎手。现在,他却递过来一块手帕。
奈布没有接。他的手攥成了拳头。
杰克也不催促,只是维持着递东西的姿势。走廊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最终,杰克似乎失去了耐心。但他没有收回手帕,而是俯下身。
奈布下意识地向后缩,但背后是墙壁,退无可退。
杰克温热的气息混着玫瑰的冷香,喷洒在他的耳廓上。奈布感到耳朵一阵滚烫,热度迅速蔓延到整个脖颈。
他听到了压得极低的、几乎是气音的低语。
“我的赔偿很简单。”
“从今晚开始,在庄园里,你的身后一米内,必须是我的位置。”
奈布的瞳孔猛地收缩。
什么?
“无论是在游戏中追逐,还是在餐厅里用餐。”
杰克的声音不容置疑,每个字都清晰地敲进奈布的鼓膜。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奈布在极度的震惊中,忘记了反驳。他的大脑被这荒谬的“赔偿”内容冲击成一片空白。
身后一米内…是他的位置?
这算什么?一种更变态的监视?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恶趣味?
这既像是一种霸道的占有,又像是一种……扭曲的守护。
杰克似乎很满意他的沉默,将这视为默许。
他直起身,将那块奈布始终没有接的手帕,轻轻放在了他蜷起的膝盖上。
“契约成立。”
他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那件破损的礼服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风度。
走廊里重归寂静。
奈布独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块丝质手帕。布料柔软的触感,以及上面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香气,都像烙印一样清晰。
他的恐慌症状已经平复了。
但心脏,却因为刚才那个荒谬的“契约”,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第二天,餐厅。
奈布端着餐盘,习惯性地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他低头切着盘子里的食物,试图把昨晚发生的事当成一场幻觉。
那个“契约”,太离谱了。
他刚把一块肉送进嘴里,就感到背后一凉。
那不是错觉。是一种明确的、带着侵略性的存在感,牢牢地锁定了他。
奈布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他拿着刀叉的手一顿,猛地回头。
杰克正站在他的身后,不多不少,恰好是一米的距离。他今天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风衣,手里也端着一个餐盘。
看到奈布回头,杰克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个笑容仿佛在说:契约,已经生效了。
奈布:“……”
他转回头,用力地戳着盘子里的土豆。
过了一会儿,他旁边的椅子被拉开,杰克坐了下来。
“契约内容是身后一米,不是身旁。”奈布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没错,”杰克切着自己盘里的牛排,动作优雅,“但现在,你身后一米的位置是墙。我总不能站到墙里去。”
奈布无话可说。
这顿饭他吃得食不下咽。其他求生者路过这张桌子,看到杰克,都像见了鬼一样绕道走。他感觉自己和杰克一起,被无形地孤立了。
接下来的几天,奈布深刻体会到了那个“一米契约”的威力。
在花园散步时,杰克就跟在他身后一米。那无声的跟随比任何锁链都更具束缚感,让奈布浑身不自在。
他试过加速,杰克也加速。他试过急停,杰克也跟着停下,永远保持着那个精准的距离。
他甚至在一次游戏开始前,恶声恶气地冲他吼:“你他妈有病吧?离我远点!”
杰克只是歪了歪头,用那慢悠悠的语调回应:“雇佣兵先生,违约的代价,你确定要尝试一下吗?”
奈布最终还是没敢尝试。
他只能忍受着这种如影随形的“赔偿”,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场在军工厂的游戏。地图的复杂结构和废弃的机械,总会勾起奈布一些不好的回忆。他今天的状态并不好,开局不久就在一次交互中失误,被监管者盯上了。
更糟糕的是,今天的监管者是厂长里奥。他的攻击沉重而直接,充满了愤怒。
奈布被追击到一处死角,四周是高耸的集装箱,唯一的出口被厂长庞大的身躯和燃烧的傀儡堵得严严实实。厂长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攻击即将落下。
奈布已经做好了被送回庄园的准备。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浓雾平地而起。
是杰克的雾。
奈布一怔。
雾气迅速笼罩了整个区域,能见度瞬间降到最低。厂长的攻击落了空,在雾中发出了困惑的低吼。
一个高挑的身影在雾中浮现。
杰克的身影出现在奈布和厂长之间。他的爪刃没有抬起,只是以一种绝对的阻拦姿态,挡在了奈布的身前。
“抱歉。”
杰克的声音在雾中回响,听起来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占有欲。
“这个,是我的。”
他没有破坏游戏规则直接攻击同僚,也没有利用传送把奈布送走。他只是站在那里,用自己的存在和那片为奈布而起的浓雾,在规则的边缘,为他圈出了一片绝对安全的领地。
厂长似乎明白了什么,在短暂的对峙后,不甘地低吼一声,转身消失在了浓雾的另一端。
雾气渐渐散去。
杰克没有回头。
奈布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宽阔,挺拔,像一座山。
一直以来被他视为恐惧来源的背影,此刻却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守护的安心感。
原来…这就是那个“赔偿”的真正含义。
他的身后一米,是杰克的位置。
是危险无法靠近的距离。
是独属于他的,雾中的专属领地。
奈布看着杰克的背影,攥紧的拳头,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戒备,而是为了抑制住胸腔里那阵陌生的、剧烈的悸动。
他们的关系,在这片为他而起的雾中,被重新定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