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战日的伦敦起了雾。
视线所及,只有一片灰色。建筑、街道、行人都被吞没,轮廓模糊不清。
奈布·萨贝达不喜欢这种天气。空气里的湿气混着煤灰味,让他想起战场。他拉低兜帽,加快脚步。他只想快点穿过城区,回到庄园。那个地方至少边界清晰。
马车从雾中冲出,车夫勒紧缰绳。马匹嘶鸣,车轮锁死,在石板路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噪音击中了奈布。
他停下脚步。
街景消失了。眼前是焦黑的土地,天空在震动。他听见炮弹的轰鸣,听见战友的哀嚎。他想跑,想反击,但身体无法动弹,像被钉在原地。冷汗从额头滑落,浸透了衬衫。
他无法控制。
整个世界都在脑中崩解,他站在崩解的中心,对周围失去了一切感知和防御。
他咒骂了一声,没有发出声音。
偏偏是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
雾中出现一个人影,很高。人影无声地停在他身边。
奈布闻到了玫瑰和铁锈混合的气味。
是杰克。
奈布的余光看见了那个轮廓。心脏停止跳动。在这种状态下,他连冲刺的机会都没有。他会死。对方的动作向来迅速,结果没有悬念。
但那只爪子没有出现。
人影只是站着,没有杀气。像一个观众在欣赏艺术品。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奈布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
就在他快要被这种沉默逼疯的时候,杰克动了。
他俯身,靠近奈布的耳朵。奈布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带着凉意。
“先生,请问去码头的路怎么走?”
一个男声响起,礼貌,甚至带着一点困惑。
这句话很平常,但从这个人口中说出,在此刻,此地,显得极不真实。奈布的大脑无法处理这个信息。问路?他问我?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个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很轻。
“想你。”
这两个字像子弹,击穿了幻觉。又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在他的神经上。他全身一震。
炮火声消失了。哀嚎声退去了。伦敦的街道和湿冷的空气重新回到他的感官里。
奈布回过神。
恐慌、惊悸和愤怒瞬间爆发。他用手肘向后猛击。这是他在战场上学到的技巧,能折断敌人的肋骨。
他击空了。
杰克侧身避开。他没有反击,脸上也没有嘲笑的表情。他退后一步,站定,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一个在等答案的路人。
奈布的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气。他盯着杰克。这个收起了所有爪子的监管者让他无所适从。打,对方不还手。跑,又显得自己输了。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哼,转身就走。
他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不紧不慢。
奈布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他放慢,身后的声音也放慢。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
这算什么?新的游戏?
这种沉默的跟随比任何追逐都让他心烦。他感觉自己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线的另一头在身后那个人手里。
“滚开,渣滓!”
几个醉汉挡住了路,打量着奈布,嘴里不干不净。其中一个伸出手,想推他。
奈布眼神一沉,握紧了拳头。
他身后的影子比他更快。
奈布只感到一阵风。他身后的影子动了,又回到原位。那几个醉汉盯着杰克,脸上的表情从醉酒变成恐惧。他们尖叫着,连滚带爬地逃进了雾里。
杰克整理了一下领结,动作从容,像掸掉不存在的灰尘。
奈布的拳头松开了。
这算什么?保护?一个监管者,在休战日,保护一个求生者?
荒谬。
一切都荒谬。
他无法再忍受这种被操纵的感觉。他走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停下脚步,转过身。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杰克停在巷口,身影一半在雾里,一半在外面。他没回答,只是看着奈布。他的眼神里没有杀意,也没有戏谑,只有一种沉重的、专注的东西,像要把人吞噬。
奈布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对峙中,杰克开口了。他无视了奈布的质问,重新提起之前的话题,声音平稳。
“所以,码头到底怎么走?”
“……”
奈布说不出话。
他看着对方的脸,一个念头在脑中成形。
从那句问路,到那句耳语,再到跟随和此刻的对峙……这个家伙,从头到尾,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把他从失控的边缘拉回来。
这个认知,比被爪子刺穿更让他震动。
巷口的雾更浓了,将他们和外界隔开。
奈布的呼吸很急促,但不是因为恐惧或愤怒。他盯着杰克,想从那张面具下找出一点恶意或算计。
他没找到。
杰克向他走来。
一步,两步。
奈布没有后退。他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在游戏中追杀他的宿敌,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杰克在他面前站定。巷子很窄,他们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奈布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准备好随时反击。他想,这可能是最后的陷阱。
杰克抬起了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
奈布的瞳孔收缩。
那只手没有变成爪子,也没有扼住他的喉咙。它慢慢抬起,停在他耳侧,然后虚虚拂过。
没有触碰。
动作很轻,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动物。
“我的猎物,”杰克的声音很低,带着占有欲,又有一种安抚的力量,“只能被我的声音惊扰。”
他的手悬在奈布耳边,指尖的冷气和话语的热度混在一起。
“无论是战场,还是噩梦,”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都不行。”
奈布僵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声音大到他怀疑对方也能听见。巷子里的空气变得稀薄、滚烫。杰克的气息,那股玫瑰和铁锈的味道,前所未有地清晰,将他完全包围。
这不是威胁。
这是一种宣告。一种蛮横的,将他从所有恐惧中剥离,然后打上自己印记的宣告。
杰克的身影消失在浓雾深处,和他来时一样安静。
奈布在巷口站了很久,四肢的僵硬感才慢慢退去。他低头,看见一个钢铁护肘掉在脚边的石板上。
他弯腰,捡了起来。
护肘的金属上,似乎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玫瑰冷香。
……
第二天的游戏,照常开始。
熟悉的雾气在军工厂弥漫,奈布的心跳还没平复。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收起了爪子的猎人。
杰克很快找到了他。
雾刃飞来,擦过他的脸颊,打在墙上,碎石飞溅。追逐的脚步声很急,却总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慢下来,给他喘息的时间。
这不再是狩猎。
像一场危险的共舞。
最后,奈布被一个绊摔击倒在地。他趴在地上,等待被绑上气球,送往狂欢之椅。
杰克把他抱了起来。
是被悬空带走的感觉。但这一次,杰克没有走向最近的椅子。他抱着他,在庄园里散步。他走得很稳,像抱着一件珍宝。
奈布把脸埋在对方的披肩里,闻着那股玫瑰气味,脑子一片混乱。
艾玛和艾米丽跑过来,用信号枪击中了杰克。奈布被救了下来。
他看着那个在原地恢复的身影,没有像平时一样立刻跑开。他愣在原地。
游戏结束的汽笛声响起,庄园的大门打开了。
奈布站在门边,没有立刻离开。他回头,看向庄园深处。
雾中,那个人影出现了,远远地站着。
这一次,奈布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逃跑。
他看着他。然后在队友的催促中,他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
做完这个动作,他用口型,无声地对那个身影说了两个字。
“那边。”
他在回答昨天那个,关于码头的问题。
远处的雾中,杰克的身影顿了一下。然后,他微微欠身,对着奈布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
奈布转身,没有再回头,走出了大门。
这场狩猎的游戏规则,从今天起,好像被重新定义了。
猎人与猎物的关系没有变,但追逐的终点,不再是死亡。
是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