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护肘的耐久度在与墙壁的剧烈摩擦中耗尽。
奈布·萨贝达背靠着红教堂冰冷的残垣,身体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雾刃割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他完了。这是他本局第三次倒地,游戏结束的冰冷宣告近在耳边。
月光下,那个修长的身影缓步走来。高顶礼帽,优雅的燕尾服,以及那双在夜色中反射着骇人光芒的金属利爪。杰克。
奈布试图挪动身体,但体力已经彻底告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逼近,那种猎物面对天敌时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最后一点意志也吞噬殆尽。
杰克在他面前停下,微微俯身。那双利爪即将触碰到他的身体,准备将他像往常一样抱起,送回那该死的庄园。
就在这一刻,奈布的视线越过了杰克的肩膀。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大脑仿佛被瞬间抽空,一片空白。身上的剧痛、濒死的恐惧、对监管者的憎恨……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秒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死死地钉在了杰克那顶高帽的羽毛上。
那根标志性的、总是随着主人动作而轻微晃动的羽毛上,缠绕着一条小小的、灰色的毛线围巾。
针脚很笨拙,甚至有些歪歪扭扭。
奈布认得它。
那是他前几天熬夜,用从艾米丽那里要来的废毛线头,给庄园里那只又瘦又怕人的流浪黑猫织的。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把它放在了猫经常出没的墙角,想着那小东西至少能暖和一点。
可第二天,围巾就不见了。他还以为是被哪个路过的求生者捡走了,或者干脆是被风吹跑了。
现在,它出现在了这里。
出现在了这个杀人狂的帽子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谬感淹没了求生本能,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离奇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我给猫织的围巾,会出现在这个狗东西的帽子上?!
他把那只猫怎么了?
还是说……
一个更离谱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就是那只猫?!
奈布的大脑彻底宕机,他不再挣扎,甚至忘记了恐惧,只是用一种混合着震惊、匪夷所思、看神经病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杰克的帽子。
杰克优雅的动作一滞。他察觉到了怀里猎物的反常。这只小雇佣兵以往总是拼死抵抗,或者干脆闭上眼一副任人宰割的倔强模样。但现在,他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头顶。
杰克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回到庄园后,奈布的脑子里全是那条围巾。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总是晃动着那顶帽子和那圈笨拙的灰色毛线。他无法将那个在对局中追着他砍、手段残暴的监管者,与那个小小的、柔软的、本应属于一只猫的温暖物件联系起来。
太违和了。
这种强烈的违和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抓挠着他的心脏,让他不得安宁。
他必须搞清楚。
于是,后续的对局,一切都变了。
奈布不再是那个满场飞奔、极限溜鬼的佣兵。他开始主动寻找那片迷雾,寻找那个戴着高顶礼帽的身影。每一次靠近都伴随着心跳的加速和肾上腺素的飙升,他冒着被一刀斩于爪下的风险,不为胜利,只为求证。
他要再看清楚一点,确认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而杰克,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猎物”的变化。
他的小鸟不再像以往那样拼命躲避,反而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一次又一次,固执地、笨拙地闯入他的视线。
这让他原本享受的追猎游戏,逐渐变得焦躁,甚至……失控。
军工厂的废墟里,发电机还剩最后一台。
奈布在板区绕了两圈,故意在一个转角处出现了“失误”。杰克的雾刃如期而至,精准地落在他身后。他顺势倒地,心脏怦怦直跳。
杰克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弯腰,将他抱起。
就在身体腾空的瞬间,奈布没有像往常一样挣扎。他忍着痛,用尽全力抬起手,指尖飞快地、又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条小围巾的边缘。
粗糙的毛线质感,是他亲手编织的手感。
不是幻觉。
杰克的身体明显一僵,连抱着他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就是现在!
奈布猛地发力,从他怀中挣脱,落地后头也不回地向前冲刺。
他没有回头看,但他能感觉到,杰克没有立刻追上来。那个监管者就站在原地,似乎在回味刚才那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
很久之后,杰克才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羽毛上的那圈灰色毛线,帽檐下的面容晦暗不明。
情况变得更糟了。
一场双监管者模式,地图是圣心医院。奈布被另一个他不熟悉的监管者追得满场跑,队友接连倒地,局势岌岌可危。他慌不择路,一头冲进了医院一楼的地下室入口。
完了。
这是条死路。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握紧了拳头。
就在那个监管者的身影即将出现在楼梯口的瞬间,一道凛冽的雾刃从意想不到的角度飞来,伴随着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和对方的闷哼,制造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
奈布愣住了。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是杰克。
他没有看奈布,只是对着楼梯口外的同伴,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处理着状况,似乎那记“失手”的雾刃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意外。很快,外面的脚步声远去了。
地下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空间狭小而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尘土味。杰克转过身,一步步走下楼梯,逼近角落里的奈布。
他没有亮出爪刃,也没有散发杀气,只是单纯地靠近。
一步,又一步。
奈布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被困住了。后背是无法后退的墙壁,身前是不断缩小的安全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杂着雾气的冰冷气息。
太近了。
杰克在他面前站定,巨大的身高差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抬起一只手,撑在了奈布耳边的墙上,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咚。”
奈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对方平稳得可怕的呼吸声。那双金属利爪就在他脸颊旁不到几厘米的地方,闪着幽幽的冷光。只要杰克愿意,随时可以了结他。
但他没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奈布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想不通,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赶走另一个监管者,又为什么要用这种……极具侵略性又毫无杀意的方式将他困住。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了那顶礼帽上。
那条灰色的小围巾,安静地缠绕在羽毛根部,像一个沉默的谜题。
“你在找什么?”
一个低沉的、带着一丝微哑的问句,在寂静的地下室里响起,震得奈布耳膜发麻。
奈布的大脑瞬间空白。
找什么?我能找什么?我在找我的围巾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帽子上!我在找你是不是把那只猫给炖了!
这些话在他喉咙里滚了又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紧抿着嘴唇,沉默地与对方对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叫嚣。
杰克似乎也不急着要答案,他就那么维持着壁咚的姿势,安静地等待着。雾气在他周身缭绕,却又巧妙地避开了奈布的脸。
这场无声的对峙,比任何一次追逐都更让人窒息。
奈布开始在庄园里寻找那只黑猫。
他找遍了所有记忆中猫咪可能出没的角落,花园、厨房后门、废弃的杂物间……都没有。那只瘦小又警惕的黑色身影,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扎了根:杰克对猫做了什么。
这个念头让他坐立难安。
他更加坚信,杰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不仅在游戏里追杀他,在游戏外还抢走了他唯一愿意投入善意的小东西,甚至……毁了它。
某次对局结束,求生者们惨胜。奈布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返回宿舍的走廊上,迎面遇上了刚从另一侧回来的杰克。
两人擦肩而过。
就在错身的那一刻,奈布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对着杰克高大的背影,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开口。
“把猫还给我。”
杰克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停顿了那么一两秒,然后继续迈步离开。
奈布看不见,就在杰克转身走向阴影的瞬间,他那被高帽帽檐遮住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无奈又……宠溺的弧度。
暴风雨夜。
闪电撕裂夜空,雷声在庄园上空炸响。
奈布从战场旧伤的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他再也睡不着,索性披上兜帽外套,想去花园里透透气。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拉了拉兜帽,快步走向花园的避雨长廊。
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杰克。
他就那么独自一人,站在瓢泼大雨之中。没有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他那身昂贵的礼服,高顶礼帽的帽檐滴着水。
这个疯子在干什么?
奈布皱起眉,鬼使神差地,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借着长廊的掩护,悄悄走近了一些。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
杰克正用他宽大的黑色披风,极其笨拙地、又极其小心地,为墙角一个湿了大半的纸箱挡着雨。他的姿势有些僵硬,显然不常做这种事。
纸箱里……是什么?
奈布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到,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猫,正瑟瑟发抖地缩在纸箱最干燥的角落里。它的旁边,还放着一碟……看样子应该是牛奶。
是那只猫。
它没有死。也没有被虐待。
它被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监管者,用一种笨拙到可笑的方式,保护在这场暴雨之下。
奈布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了杰克的礼帽上。
那条灰色的小围巾,已经被雨水彻底打湿,湿漉漉地贴在羽毛上,显得有些可怜。
一切,在这一瞬间都明白了。
杰克没有伤害猫。
他只是……捡到了猫不用的围巾。
他把它当成了珍宝,戴在了自己最重要的帽子上。
他甚至……在学着自己的样子,笨拙地、偷偷地,照顾着这个自己曾经投喂过的小生命。
所以,那些对局里越来越奇怪的追逐,那些恰到好处的“失误”,那些将他逼到角落却又无言的对峙……原来并非全是杀意。
奈布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用力地、揉搓着。一种酸涩又滚烫的情感,瞬间填满了胸腔,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心中那道由战场、伤痛和警惕筑成的最后防线,在这一刻,于这片哗啦啦的雨声中,彻底崩塌。
他走到杰克身边。
在对方惊讶地回头时,奈布默默脱下了自己身上还算干爽的兜帽外套,轻轻地、完整地盖在了那个纸箱上,为里面的小家伙隔绝了风雨。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
他的指尖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小心翼翼地,取下了杰克礼帽上那条湿透了的小围巾。
他将那条冰冷的、湿漉漉的毛线围巾,攥在自己的手心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
然后,他抬头,第一次在对局之外,如此清晰地、毫无畏惧地,直视杰克的眼睛。
“它不该淋雨。”
他轻声开口。
这句话一语双关。
既是指这条被他视若珍宝的围巾。
也是指……这个在暴雨中孤独伫立的,名为杰克的男人。
杰克握住了他那只攥着围巾的手。
雾气似乎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而消散了。
杰克反手将奈布的手,连同那条小小的围巾一起,包裹在他自己宽大而冰冷的手掌中。掌心的温度透过奈布的皮肤,传递过来。
他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住了奈布的额头。
这是一个极其亲密的距离。
奈布能感觉到对方微凉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脸颊上。
“我捡到它时,”杰克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以为是你不要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是留给我的。”
乌龙的真相,以一种最直白的方式彻底揭开。
不是变态,也不是抢夺。
是近乎天真的占有欲,和一份小心翼翼到了极点的珍藏。
从此,庄园的游戏彻底变了味。
杰克依然会追逐奈布,但他的爪刃总是堪堪擦过,带起一阵风,却不留下一丝伤痕。
他会把奈布逼到墙角,然后在其他求生者惊恐的注视下,凑到他耳边,低语一句“今天餐厅的布丁味道不错”,再放他安然离开。
湖景村的船头,杰克将奈布堵住。艾玛和艾米丽在不远处看得心惊胆战,以为又是一场惨案的开端。然而,杰克只是抬起手,帮奈布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兜帽,然后转身,雾刃挥向了另一边试图偷袭的求生者。
“……”艾玛手里的工具箱都快掉了。
“……”艾米丽推了推眼镜,决定把这一幕记录在自己的病历观察档案里,标题就叫《论狩猎行为向求偶行为的异化演变》。
整个庄园的求生者和监管者都发现了,雇佣兵和开膛手的“游戏”,变得像一场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充满了拉扯与默契的危险舞蹈。
奈布不再躲避,甚至会在杰克追逐别人时,故意制造声响,将那个高大的身影引到自己身边。
他享受这种独占的追逐,享受在刀尖上游走的刺激,更享受那种只有他能看懂的、隐藏在雾气与爪刃之下的温柔。
暴雨过后的一个晴朗午后,奈布在花园里找到了杰克。
他手里拿着那条已经被他洗净、烘干,变得蓬松柔软的小围巾。
他没有把围巾还给杰克,也没有留给自己。
他走到杰克面前,在对方略带询问的注视下,踮起脚尖。
他亲手将那条灰色的小围巾,重新、并且用一个更牢固的结,系在了杰克礼帽那根漂亮的羽毛上。
“这样,”奈布的脸颊有些泛红,但他没有移开视线,语气坚定,“就不会掉了。”
杰克摘下了他的礼帽。
他低头,深深地看着那条被重新系上的围巾,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然后,他扔下帽子,一手扣住奈布的后颈,深深地、珍重地,吻了下去。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这条围巾,不再是乌龙事件的产物,也不再是单方面的珍藏。
它成了他们之间,由奈布亲手缔结的、独一无二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