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觉从奈布·萨贝达的脊椎骨缝里开始,一寸寸地切割他的神经。
他蜷缩在红教堂废弃的告解室里,汗水把额发黏在皮肤上,又冷又痒。背部的肌肉拧成一团,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旧日的伤疤,仿佛有手在撕扯他坏死的血肉。
操。
他咬着牙,把一声闷哼咽回喉咙里。这种战争后遗症,总是在最安静的夜晚找上门,提醒他自己不过是个从战场上爬回来的残次品。
他以为能像往常一样,独自熬过去。
告解室的门,却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个颀长的身影逆着月光,将他完全笼罩。稀薄的雾气从那人的脚下蔓延开,带着一种熟悉的甜腥气。
杰克。
奈布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瞬间绷紧。他想去摸腰侧的护肘,启动那唯一的逃生工具。但剧痛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全身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人软倒在地。
完蛋。
杰克没有像往常游戏里那样,亮出他的爪刃。他只是安静地走近,蹲下。戴着白手套的手指,隔着层层叠叠的衣物和绷带,精准地按在了奈布痉挛最剧烈的那块背脊上。
“别动,廓尔喀。”
杰克的声音很低,贴着他的耳廓。
“你的肌肉在哀嚎,再不处理,这块皮肉就废了。”
那根手指的力道恰到好处,既压制住了肌肉的疯狂跳动,又带来一种穿透性的酸胀感。奈布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外力介入,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怎么会知道?
这个秘密,他连艾米丽医生都没透露过。这是他身为雇佣兵最后的体面。
绝望和屈辱涌上心头,奈布彻底放弃了抵抗,脸颊贴着冰冷的地砖,用尽所有力气挤出一句嘲讽。
“杀了我,或者滚。”
杰克似乎对他的挑衅毫不在意。
“我不是来杀你的,”那声音里透着一种病态的安抚,“我是来‘修好’你的。”
“嗤——”
一声轻响,冰冷的金属爪刃在月光下弹出,闪着寒光。
奈布认命地闭上眼。
然而,预想中刺穿身体的剧痛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精准的、贴着他皮肤的锐利感。杰克的爪刃,划开了他背后那被汗水和组织液浸透的、黏腻的绷带。
雾刃擦过绷带时,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漏出的一声短促喘息,被夜色吞得一干二净。
绷带散开,坏死的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那一瞬间,奈布感受到的不是杀意,而是一种外科手术般的冰冷精准。
羞耻、恐惧、痛苦,以及一丝因痛苦将被终结而产生的战栗,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放松点,”杰克的手掌覆上他的后颈,制止了他本能的颤抖,“会有点疼,但很快就好。”
随后,那锋利的爪刃尖端,贴上了他背部坏死的组织。
极其缓慢,但又极其稳定地,开始剥离。
奈布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全身的肌肉都因这精细的酷刑而绷紧,汗珠从下颌滚落,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但他一声不吭,这是他最后的防线。
“这里的神经束已经坏死,压迫了下面的新生组织,所以才会产生幻痛。”杰克一边操作,一边低声解说,语气像个正在进行学术研究的偏执学者,“你看,剥离这一层,下面的肌肉筋膜才不会受到影响……再深一点就会伤到它,必须非常小心。”
这种冷静,与他“开膛手”的身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奈布从骨子里感到一阵恶寒。
这算什么?一边凌迟一边现场教学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变态!”奈布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低吼。
杰克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他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奈布的耳朵。
“呵……”一声低笑,带着胸腔的震动,“想让你完好无损地……只属于我。一个坏掉的玩具,可不好玩。”
这句话里满溢的占有欲,像一剂荒谬的镇定剂,注入了奈布混乱的神经。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至少现在,他不会死。
这认知让他紧绷的身体,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懈。
剥离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当最后一丝坏死组织被切除后,杰克收回了爪刃。奈布趴在地上,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以为折磨结束了。
然而,杰克却从怀里摸出一个维多利亚风格的金属急救盒。打开,里面是干净的纱布和药膏。
开膛手,随身带着急救盒?
奈布觉得自己一定是痛出幻觉了。
更让他不解的还在后面。杰克用镊子夹起棉球,沾上药膏,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他不习惯这种需要“温柔”对待的活计,力道时轻时重,有好几次都戳得奈布倒抽一口凉气。
这笨拙的温柔,比之前残忍的精准,更让奈布心神大乱。
他搞不懂。彻底搞不懂这个监管者了。
第二天,军工厂。
奈布在翻过木板时,清晰地感觉到背部的伤口不再传来那种拖泥带水般的刺痛。他的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游戏都更敏捷、更流畅。
昨晚那场诡异的“治疗”……真的有效。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五味杂陈。他下意识地在地图里寻找那个高瘦的身影,心情复杂到自己都想不明白。是该感谢,还是该戒备?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一道裹挟着雾气的红光闪过,杰克的爪刃毫不留情地划过他的后背。
“一刀斩”。
奈布被巨大的冲击力拍在地上,脑子嗡嗡作响。他抬头,正好对上杰克那张银白色的面具。
面具下,似乎传来一声轻笑。
“跑得不错,我的小士兵。看来昨晚的‘维修’很成功。”
奈布:“……”
我可去你的维修。
接下来的游戏,杰克对他依旧毫不留情。追击、放血、上椅,一套流程走得行云流水,仿佛昨夜那个笨拙地为他上药的监管者,只是他的一场高烧幻梦。
被送回庄园后,奈布感到一股被戏耍的怒火在胸中燃烧。
他直接堵在了监管者宿舍的入口。
杰克看到他,并不意外,甚至还优雅地欠了欠身。
“找我有什么事吗?游戏已经结束了。”
“你什么意思?”奈布开门见山,他懒得拐弯抹角。
“嗯?”
“昨晚,还有今天。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杰克沉默了片刻,随即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游戏是游戏,治疗是治疗。这有什么冲突吗?难道你希望我在追你的时候,还担心你的伤口会不会裂开吗,我的小士兵?”
这套公私分明的逻辑,彻底点燃了奈布的怒火。
“所以,把我‘修好’,就是为了在游戏里更方便地抓我?”
“可以这么理解。”杰克坦然承认。
奈布气得发笑,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行,算他自作多情。
下一次旧伤发作,奈布选择了硬扛。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试图用窒息感来压制背上的剧痛。
他绝不会再向那个混蛋示弱。
深夜,熟悉的雾气无声无息地从门缝里渗了进来。
奈布蜷缩在床上,身体抖得像筛糠。他知道,杰克就在门外。没有敲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倚着门框,耐心等待猎物自己崩溃的样子。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呼吸声。
奈布的心脏狂跳不止。
开门,意味着再次接受那屈辱的“治疗”,承认自己的无能和依赖。
不开门,他可能会被这该死的旧伤折磨到天亮,甚至更久。
可恶。
身体的痛苦和心理的抗拒,像两头野兽在他体内疯狂撕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外的呼吸声始终没有消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着他。
最终,是身体的本能战胜了那点可怜的自尊。
他拖着虚软的身体,爬下床,手颤抖着握上门把。
“咔哒。”
门开了。
杰克站在门外,看到他苍白如纸的脸和被冷汗浸透的衣服,面具下的情绪似乎第一次出现了波动。奈布从那双露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担忧,以及随之而来的怒气。
“逞强是愚蠢。”
杰克丢下这句话,没给奈布任何反应时间,直接弯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喂!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奈布挣扎着,却发现自己连捶他一拳的力气都没有。
杰克无视他的抗议,抱着他径直穿过走廊,走向了属于监管者的区域。
杰克的房间和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冰冷又病态的秩序感。空气里弥漫着雾气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
奈布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陷进天鹅绒的被褥里。
“暖一暖,等下不会那么痛。”杰克递过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奈布盯着那杯牛奶,没有接。他浑身戒备,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猫。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
求生者里,比他弱小、比他听话的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是他?
杰克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手,摘下了那张银白色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英俊但疲惫的脸,苍白的皮肤,以及一双混合着疯狂与执着的眼睛。
他凝视着奈布,一字一句。
“因为只有你的眼神,在面对我时,不是纯粹的恐惧。有憎恨,有不屈……有生命力。”
杰克走近床边,俯下身。
“我早已腐朽,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追逐与杀戮,像个生锈的钟摆。而你……是唯一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他的指尖冰凉,轻轻触碰着奈布的脸颊。
“所以,不准你因为别的东西而凋零。无论是战场留下的旧伤,还是别的什么。”
他在奈布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冰冷但克制的吻。
“你的终结,只能在我手上。”
这句极致偏执的告白,混合着死亡的威胁与独占的宣言,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奈布心中那把混乱的锁。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个监管者,不是在施舍,也不是在戏耍。
他是在用一种扭曲到变态的方式,守护着自己看中的“藏品”。
奈布没有推开他。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默认了即将到来的,又一场混杂着痛苦与治愈的“治疗”。
这次“治疗”结束后,奈布因为脱力,直接在杰克的床上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没有梦魇,也没有幻痛。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身上盖着一件带着雾气的、属于杰克的外套。床头柜上,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新绷带,和一份还温热的早餐。
杰克不在房间里。
这种无声的、周到的照顾,像温水煮青蛙,一点点瓦解了奈布最后的防线。
他回到求生者宿舍,第一次没有立刻拆掉杰克为他包扎的绷带。他抚摸着背后那个平整光滑的结,那是杰克笨拙温柔的、独一无二的证明。
下一场游戏开始前,在求生者等待的大厅里,奈布主动找到了角落里的杰克。
在其他人或恐惧或警惕的注视下,他走到杰克面前。
他将一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物件,塞进了杰克戴着手套的手里。
那是一枚被他打磨光滑的弹壳,做成了护身符的样子。
杰克握紧了那个还带着奈布体温的护身符,低声问。
“这是……休战协议?”
奈布抬起头,直视着他的面具。他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警惕和憎恨,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带着一丝挑衅的笑。
“不,是预约。”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下次‘治疗’,换个温柔点的方式。”
杰克愣住了。
随即,面具下传来一阵低沉的、压抑不住的笑声。
他拉过奈布,浓重的雾气瞬间将两人包裹。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他用那只没有戴爪刃的手,轻轻抚上奈布脸颊上那道小小的伤疤,然后,低头吻了上去。
“如你所愿,我的……病人。”
雾气散去时,大厅里只剩下奈布微微泛红的耳根,和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