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
追逐结束了。
最后一台密码机启动,电流贯穿庄园的蜂鸣声是送给队友的凯歌。奈布·萨贝达把自己抵在废墟的墙角,利爪在他身上留下了三道伤,最深的一道几乎能看见肋骨。他用来冲刺的钢铁护肘彻底变形,成了一块废铁。
他拖着那条快要断掉的腿,一步一拐地蹭回求生者宿舍的走廊。胜利不属于他,他什么都没剩下。
手刚碰到自己房间的黄铜把手,眼前的景象就开始扭曲。浓雾从地砖的缝隙里喷出来,吞掉了灯光和墙壁。他唯一的退路消失了。
他被关起来了。
妈的。奈布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甚至懒得去碰那堵看起来什么都没有的雾墙。经验告诉他,这东西比任何墙壁都硬。
身后,金属刮擦墙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滋啦——”
声音停在他背后。
奈布没跑,也没回头。
他靠着墙,任由身体滑下去,坐到冰冷的地砖上。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
“好累。”
上一场游戏,为了让所有队友都跑掉,他一个人拖了监管者十五分钟。神经紧绷了九百秒,每一秒都在断裂的边缘。现在,那根弦断了,他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追,跑,受伤,重来。
他厌倦了。
“动手,或者滚开,别再跟着我。”
奈布闭上眼,等待那阵熟悉的、能让他解脱的剧痛。
攻击没有落下。
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语调平稳,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很狼狈,我的小先生。看来你需要休息。”
奈布睁开眼。杰克高大的轮廓在雾里站着,没有攻击的意图。他只是低头看着奈布,像在欣赏一件作品。
“这是‘回廊之雾’。”杰克用手杖点了点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个小小的意外。规则是,我们必须‘一同’走到终点。”
“我们?”奈布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干涩的笑,“我跟你没什么好‘一同’的。”
他撑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朝另一个方向走。他宁愿被这雾困死,也不想和这个刽子手多待一秒。
他刚迈出两步,周围的雾就活了过来。寒风卷着冰粒抽打在他身上,那股冷意钻进骨头缝里,他每块肌肉都痛得开始抽搐。他脚下一软,差点跪倒。
杰克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那股寒意立刻就消失了。
“我说了,‘一同’。”
奈布咬着牙,不理他,又一次迈开步子。寒风再次卷来,比刚才更猛烈。他感觉自己的血都要冻住了。
“该死……”
他被迫停下。
杰克走到他身边,那双红色的眼睛在雾里亮着。他伸出手里的伞,伞柄顶端的金属骨架,准确地勾住了奈-布耳边的一缕头发。
奈布全身都僵住了。
这个动作没有杀意,却充满了绝对的控制。
“你做什么?”他想挥手打开,手臂却重得抬不起来。
“给你一点帮助,免得你迷路。”杰克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就用这种方式,强迫奈布与他保持固定的距离,一步一步,拖着他往回廊深处走。头皮上传来持续的、轻微的拉扯感,是一个无声的警告,提醒他谁是掌控者。
反抗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身体的透支下毫无意义。他只能被动地跟着,每一步都磨损着他仅剩的尊严。
这条回廊没有尽头。
不知道走了多久,奈布的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旁边倒去。
他以为自己会撞上地面,但勾住他头发的伞骨却向后一扯,一股力量把他拉向另一个方向。他的后背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杰克用身体接住了他。
热气喷在他发红的耳朵上,伴随着一句低语。
“一个士兵,不该这么脆弱。”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带有体温的支撑和耳边那令人不适的呼吸。奈布的胃里一阵翻搅。
“放开……”
话没说完,眼前的景象变了。
回廊消失了。炮火在耳边炸开,士兵临死前的哀嚎、泥土和血的腥味,疯狂地灌进他的脑子。
“不……”
创伤后应激障碍。
奈布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瞳孔缩成一个点。他本能地伸出手,在身边胡乱抓着,想抓住一个实体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他抓住了杰克的手臂。
布料下的肌肉很结实,像块石头。
在他抓住杰克手臂的那一瞬间,他清楚地感觉到,杰克的身体也僵了一下。那份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通过勾住他头发的伞骨,清晰地传了过来。
奈布猛地回过神,战场的幻象退去了。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杰克垂下的视线。那双红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快得抓不住。是……失神?
他也会有创伤?
这个念头让奈布有些恍惚。他一直以为,这个怪物没有心,不会痛,也不会怕。
他像被烫到一样松开了手。
杰克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继续往前走。那根勾着他头发的伞骨,力道似乎比刚才更紧了。
雾越来越浓,奈布的身体也开始出问题。伤口的疼痛、精神的透支,加上刚才的刺激,让他烧了起来。视野开始模糊,四肢百骸都在抗议。
意识在清醒和昏沉之间摇摆。
他想,杰克会怎么做?把他扔在这里,让他被雾吞掉?还是用更残忍的方式折磨他?
他想不出来了,脑袋里全是浆糊。
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件带着雾气和玫瑰冷香的外套,披在了他的肩上。
布料很厚重,隔绝了雾的阴冷。杰克身上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竟然驱散了部分由幻象带来的寒意。
奈布混沌的脑子彻底停转了。
……什么情况?
他做好了被抛弃或伤害的准备,却得到了沉默的庇护。
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接下来的路,奈布几乎是被杰克半拖半抱着走完的。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全靠本能迈着步子。他不再挣扎,甚至在杰克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稳时,会无意识地向那份唯一的温暖靠得更近。
理智早就溃败,求生的本能替他做出了选择。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光。
一扇门。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橡木门。
出口。
这个认知让奈布紧绷的神经猛地松开。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这个鬼地方,摆脱身边这个鬼魅般的男人。
杰克停下脚步,收回了那根一直牵着他的伞骨。
那份持续的、令人屈辱的拉扯感消失的瞬间,奈布竟感到一阵空虚。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杰克顺势扶住了他,姿势近乎环抱。
“到了。”
他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沉闷的转动声。
奈布期待看到求生者宿舍那条熟悉的、简陋的走廊。
然而,门后出现的,是一个宽敞华丽的房间。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雕花的壁炉,还有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大床。
这里是监管者区域。
杰克的私人房间。
“砰。”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的雾。
奈布瞬间清醒了。
他被骗了。这里不是出口,是猎人的巢穴。
“你……”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开杰克的怀抱,一拳砸向他的胸口,“……设计我。”
那拳头没什么力气。
杰克轻松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骨头生疼。他俯下身,高大的影子把奈布完全罩住。那双红色的眼睛近距离地看着他因发烧而泛红的脸,里面翻滚着奈布看不懂的、浓稠的情绪。
“嘘。”
杰克的声音很低,震得奈布耳膜发痒。
“你只是病了,我的小鸟。”
下一秒,奈布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横抱了起来。
“你……放开我!”他挣扎着,却发现自己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杰克无视他的反抗,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房间中央那张大床。他的脚步很稳,像是抱着一件重要的东西。
“你需要休息。”
他把奈布轻轻放在柔软的床铺上,替他拉好被子,动作仔细得让人不寒而栗。
“以及……”
杰克直起身,站在床边,用那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理了理自己一丝不苟的领结。
“……一个能永远看着你的笼子。”
奈布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
他感觉自己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无数混乱的画面在脑子里闪过,战友的脸,炮火的声音,还有杰克那双在雾里发亮的红眼睛。
他渴得厉害,喉咙像在烧。
“水……好渴……”
他含糊地嘟囔着,把眼前模糊的人影当成了军队里的旧识,“古尔克……给我点水……”
那个人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根冰凉的指尖,沾着水,点在了他干裂的嘴唇上。
一下,又一下。
动作有些生疏,却很有耐心。
清凉的液体缓解了唇上的灼痛,奈布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然后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高烧退了,身体虽然还很酸软,但脑子已经清醒了。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身上被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睡衣。床头柜上,整齐地叠放着他原本那套沾满血污的衣服,此刻已经被清洗干净。
衣服旁边,放着他那副破损的钢铁护肘。
奈布的视线停住了。
护肘被擦得很干净,上面每一道划痕都看得清楚。而原本在追逐中被利爪砸得变形、断裂的金属零件,此刻,竟然被一些更加精巧、严丝合缝的金属片修补好了。
修补的手法很专业。
奈布怔怔地看着那副护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房间里很安静。他偏过头,看见杰克正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背对着他,用一块丝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副爪刃。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给他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他没有回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开口了。
“你的噩梦,很吵。”
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奈布沉默了。
他掀开被子,穿好那套干净的衣服,然后走到杰克面前。
他没有道谢,也没有质问。他只是拿起桌上那副被修复好的护肘,沉默地,重新戴回自己的手臂上。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他抬起头,直视着杰克的侧脸,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设下圈套?为什么要带他回来?为什么要给他披外套,喂他喝水,甚至……修复他的武器?
杰克放下了手里的爪刃和丝绒布。
他站起身。
身高带来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伸出手,用的不是那锋利的爪刃,而是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指。他拨开了奈布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指尖的触感很凉,让奈布的皮肤起了一层战栗。
“一件珍贵的藏品,”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缓缓流淌,带着不容反驳的占有欲。
“理应随时保持在最完美的状态。”
奈布没有躲开他的触碰。
窗外的红雾染红了半边天,一场狩猎游戏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落幕。
而一段扭曲的关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