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结束的提示音在耳边回响,又归于死寂。
奈布·萨贝达背靠着大门,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连续三场对局榨干了他所有力气,肌肉的每一处都在抗议,肺部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只想立刻回到宿舍,一头栽进床里,睡到庄园倒闭。
但本该开启的逃生大G门纹丝不动。
“……搞什么?”
奈布皱眉,伸手推了推门。门很沉,推不动。
紧接着,他脚下红地毯的边缘开始分解成像素块,化作绿色的数据流,无声地坠入教堂外的虚空。墙壁、彩窗、长椅……红教堂的一切都在剥落、瓦解。
世界正在被删除。
面对这景象,奈布长长地叹了口气。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连站直都费力,“加班还遇到系统BUG,庄园主不发工资了?”
冷雾从他身后弥漫开来,缠上脚踝。雾里混着玫瑰腐败和铁器的味道。
是杰克。
奈布甚至不用回头。他来了,来收取最后的“战利品”。
雾气在面前聚拢,显出一个身影。高顶礼帽,暗色礼服,面具下是猩红的眼睛。杰克没有亮出爪刃,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奈布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奈布懒得启动钢铁护肘。他活动着酸痛的脖颈,转过身,迎上那道视线。
“要杀就快点,我赶着回去睡觉。”
这句话出口,杰克身上那股捕食者的杀气凝固了。狩猎的欲望褪去,转为一种更深的探究。他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奈布,似乎对这种把处决当成下班打卡一样的态度,感到了困惑。
就在这时,脚下剧烈震动。
“轰——!”
教堂的地板大面积崩塌,奈布脚下一空,身体失去平衡。他绷紧肌肉,准备迎接坠落。
他没有坠落。
一道雾刃精准地击碎了他身侧一块摇摇欲坠的石块,清出了一条通路。下一秒,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捏得他骨头发疼。
“这边。”
杰克的声音穿过轰鸣。奈布被他拽向教堂唯一还算完整的建筑——那座高耸的钟楼。
“喂!你干什么?!”奈布挣扎,却发现对方的手臂纹丝不动。
“想活命,就闭嘴。”
地面已经消失,只剩下通往钟楼的、断断续续的石阶,悬浮在数据乱流中。
奈布啐了一口。他看了一眼下方吞噬一切的虚空,又看了一眼拽着自己的监管者,最终选择合作。
“松手,我自己能走。”
杰克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
攀爬开始了。奈布深吸一口气,手臂上的护肘弹出。他瞄准对面一块悬浮的石阶,猛地冲刺。身体在数据乱流中划出一道弧线,堪堪落在石阶边缘。脚下的石头开始震动,即将瓦解。他正要再次起跳,一股雾气缠住了石阶,将其暂时固定。
奈布没有回头,他知道是杰克。
他再次冲刺,身后传来岩石碎裂的声音。杰克的身影在他落点前方的空中闪现,利爪挥出,击碎一块迎面砸来的墙体碎块。数据碎片像雨点一样擦着奈布的身体飞过。
他妈的。奈布低骂一声,继续向上。
他开路,杰克殿后。一人冲刺,一人稳固。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却配合得像是演练过无数次。汗水顺着奈布的额角滑落,每一次冲刺都耗尽体力,而每一次他落地不稳时,总会有雾气托住他的脚踝,或是一只手抓住他的后领。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钟楼中层平台时,头顶的结构发出一声呻吟。一座十字架雕塑脱落,朝着奈布砸下!
躲不开了。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一股蛮力从身后将他撞开,一个温热的躯体将他完全笼罩。
“砰——!”
沉重的撞击声在耳边炸开。奈布被紧紧禁锢在一个怀抱里,后脑勺磕在对方坚实的胸膛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体因冲击而剧烈颤抖,胸腔里那颗心脏,隔着布料,一下,又一下,沉稳地撞击着他的后背。
不是雾,也不是爪。是体温,是心跳。
是一个“实体”的杰克。
奈布怔住了。
他猛地挣脱出来,回头看。杰克背对着他,黑色礼服的后背被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伤口处没有流血,只有混乱的数据码不断溢出、消散。
那是监管者“受伤”的表现。
奈布眉头紧锁,胸口发堵。他伸手进口袋,摸到了半卷治疗剩下的医疗绷带。
他把绷带朝着杰克的方向丢了过去。
“喂,你的。”
绷带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杰克没有接,任由它掉在脚边。他转过身,微微俯身,猩红的双眼看着奈布,开口道:
“我的手不方便,萨贝达先生不介意代劳吧?”
“……你有病?”奈布觉得这家伙不可理喻。
“或许吧。”杰克低笑一声,那笑声在摇摇欲坠的钟楼里很清晰,“但现在,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是吗?”
奈布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低声骂了一句,捡起了地上的绷带。
“过来。”
他绕到杰克身后,扯开他破损的礼服。指尖触到了对方的后背。
两个人的身体都僵了一下。
杰克的皮肤带着凉意,并不冰冷。奈布感觉到他背部肌肉绷紧,那些溢出的数据流刺得指尖发麻。
这个空间太狭窄,距离太近了。
奈布能闻到杰克身上更清晰的气味,不再是遥远的雾,而是近在咫尺的、混杂着陈旧书卷和血腥味的气息。他听到对方的呼吸乱了。
操。
奈布在心里又骂了一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在战场上练就的包扎技术很熟练,绷带一圈圈缠上,覆盖住那片混乱的数据缺口。
他打上最后一个结,猛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好了。”
“多谢。”杰克活动了一下肩膀,声音有些沙哑。
他们继续向上攀爬,终于抵达了钟楼顶端那间狭小的钟室。
世界在窗外走向终结。无数数据块无声地湮灭,这里是唯一的孤岛。寂静里,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奈布靠着墙壁坐下,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杰克站在他不远处,倚着窗框,看着外面归零的世界。
“疯子。”奈布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
杰克听到了,他转过身,一步步向奈布走来。阴影将奈布完全笼罩。奈布握紧拳头,身体进入戒备状态。
但杰克只是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你怕了?”
“哈,”奈布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我怕你待会儿撑不住掉下去,还得我捞你。”
杰克没有被激怒。他只是看着奈布,那双猩红的眼睛里,情绪翻涌,不再是单纯的杀意。那种目光让奈布感到前所未有的局促,他想别开脸,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你知道吗,奈布。”
杰克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我无数次在雾中追逐你,不是为了享受你倒下的那个瞬间。”
奈布的呼吸停了。
“我是为了看你一次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杰克的声音很轻,每个字都砸在奈布的脑子里,“那种无论如何都不肯认输的眼神……很美。”
这句话,颠覆了奈布对这场“游戏”的全部认知。
追逐不是为了猎杀?那是什么?一场旷日持久的、变态的欣赏?
这个狗东西……真的是个疯子。
“你……”奈布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整个钟楼开始剧烈晃动。世界崩塌的速度加快了,悬挂在钟室中央的巨大钟摆,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他们最后的安全区,也即将消失。
“看来,时间不多了。”杰克站起身,抬头看着那巨大的钟摆。
“什么意思?”奈布问。
“意思是,我们得想办法从这个错误的‘程序’里出去。”杰克回头,猩红的眼睛里满是疯狂,“或者,被它一起格式化。”
他提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我们要主动撞响这口钟。”
奈布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他妈在开玩笑?”
“钟声的共振,是这个空间里最强的‘指令’。它或许能击碎这个错误的亚空间,把我们弹出去。”杰克解释道,“当然,也可能……让我们和这里一起,被彻底抹除。”
唯一的生路,也是同归于尽的赌博。
奈布沉默了。他看着杰克,又看了看窗外正在加速湮灭的一切。
几秒后,他站了起来。
“怎么做?”
这个回答,似乎在杰克的意料之中。他笑了。
“用你最强的力量,从侧面撞击钟摆。”杰克说,“我会用雾气在瞬间加固它的结构,确保力量能完全作用在钟体上。”
奈布没有再废话。他检查了一下手臂上的钢铁护肘,用尽身上残存的力气,调整呼吸,锁定了那个疯狂晃动的巨大钟摆。
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后退几步,躬身,蓄力。肌肉绷紧到极限。
就是现在!
在他冲出去的前一秒,一只手臂从身后猛地将他拉了回去。紧接着,他被一个用力的旋转,后背狠狠撞上墙壁,整个人被死死地禁锢在墙壁和一副温热的胸膛之间。
“你他妈——!”
奈布以为对方在最后关头反悔,怒吼着,手肘向后猛击,却被对方牢牢抓住。
下一秒,他听到了。
不是撞击声。而是一阵尖锐到极致的、金属划过金属的声音。
杰克用他自己的爪刃,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划过了那口巨钟!
“当——!”
一声轰鸣,瞬间吞噬了一切。
整个空间都在这声巨响中剧烈地扭曲、震颤。刺眼的白光从四面八方撕裂黑暗,世界在崩解。
奈布的听觉被剥夺了,耳中只剩下无尽的嗡鸣。
在视野被白光彻底吞没的最后一刻,他感觉到杰克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颈窝。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锁骨,一个无声的口型,贴着他的皮肤,用最清晰的触感,一字一顿地传递了过来。
我—想—吻—你。
一句埋葬在末日钟声里的,最终告解。
……
强光散去。
奈布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求生者大厅的沙发上。温暖的灯光,队友们低声的讨论,一切安然无恙。
“刚才服务器是不是波动了一下?我卡得差点上椅。”艾玛抱着她的工具箱,心有余悸地抱怨。
“是啊是啊,吓死我了,还以为要回档了呢。”艾米丽在一旁附和。
奈布抬手摸向自己的锁骨。
那里还残留着灼热的触感。
他环顾四周,没有那个高瘦的身影。监管者与求生者,在游戏之外,依旧是两个无法触碰的世界。
红教堂钟楼顶端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
奈布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沉默地坐在床边,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声钟鸣,和那个无声的告白。
是敌人?是猎手?还是……
他不知道。
许久,他站起身,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月光下,窗台上,静静地放着一支白玫瑰。
那支玫瑰所有的尖刺都已被剔除,娇嫩的花瓣上还沾着几滴露水。
一阵夜风吹过,一小片奈布熟悉的雾气,随着风从玫瑰花瓣上散开,随即消散在空气里。
奈布伸出手,指尖停在那片柔软的花瓣上空,迟迟没有落下。
最终,他还是拿起了那支玫瑰。
他凝视了它许久,转身在房间里翻找出一个干净的空瓶,装了些水,小心翼翼地将它插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