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布·萨贝达用肩膀撞开诊疗室的门。
沉重的木门撞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在空旷的走廊里震动着散开。
他因惯性踉跄着冲进室内,左臂传来的剧痛让他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作战服的袖子被三道平行的爪痕彻底撕裂,布料下的皮肉向外翻卷,温热的血液正一股股地涌出,浸透衣物,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溅开一朵又一朵小小的红花。
室内很暗,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月光从唯一那扇高窗投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亮斑。
杰克就站在那光斑的边缘,背对着他。
他没有戴那顶标志性的高礼帽,卸下了游戏中的伪装,身形显得不那么具有压迫感,却依旧挺拔如松。
他正用一方白色的丝帕,极有耐心地、一寸一寸地擦拭着指尖的钢刃。金属映着月光,一道冷光在他指间安静地流转。
“咔哒。”
身后的门自动落锁。
奈布没有回头。他熟悉这声音,就像熟悉自己在极限奔跑中心脏的节拍。
门锁上了。这意味着追逐暂停,游戏规则在这里失效。这里不是诊所,是巢穴。一个捕食者用来欣赏、整理、晾晒他战利品的地方。
又来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又无声地沉没下去,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疲惫感像冰冷的海水,从受伤的左臂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淹没了他,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甚至懒得去想恐惧是什么,大脑像一团被浸透的棉花,沉重,迟钝,拒绝任何多余的思考。
他没有摆出任何防御或攻击的姿态,只是拖着脚步,径直走向房间中央那张孤零零的诊疗台。
金属的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将自己摔进冰冷的椅面,然后闭上了眼睛,将整个世界的纷扰都隔绝在外。
他用没有受伤的右手,熟练地解开手臂上被血浸透的、聊胜于无的临时绷带。
动作精准而麻木,仿佛在处理的不是自己的血肉,而是一件与他无关的物品。翻卷的伤口完全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速战速决。”他的嗓音因脱水而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一小时后还有一场。”
背后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只有丝帕擦拭金属的、细微的“沙沙”声停了下来。
奈布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属于杰克的领域正在向他覆盖过来。
他听到了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懒得去分辨那脚步声的节奏,也懒得去判断对方的位置。
他厌倦了。厌倦了这场无休止的、以生命为赌注的奔跑,厌倦了在心跳的鼓点中躲避那道致命的雾刃,甚至厌..倦了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提防和憎恨。
奈布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听不见的叹息,里面混杂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自嘲。他睁开眼,视线却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只是盯着自己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
“动手吧,开膛手先生。”他将受伤的手臂往前一推,手腕无力地搭在诊疗台的边缘,摆出一个全然放弃的姿态。“是想欣赏我的伤口,还是想在上面再添一道新的?”
杰克终于走到了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将月光完全遮蔽,一片浓重的阴影将奈布整个笼罩其中。
他放下了那副利爪。
没有预想中的暴力,也没有任何言语上的羞辱。杰克俯下身,身上没有了游戏中那股雾气的味道,只有一种清冷的、混合着玫瑰与金属的气息,蛮横地钻进奈布的鼻腔。
奈布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每一寸肌肉都进入了战斗前的应激状态。
他看着杰克转身从一旁的托盘里拿起镊子,夹起一团棉球,浸入装有消毒水的玻璃皿中。整个过程安静、流畅,带着一种精准而冷酷的仪式感。
物理上的对抗,在此刻,悄然转为了一场无声的心理交锋。
杰克的“治疗”,本身就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侵略。
冰凉的消毒水触碰到伤口的一瞬间,奈布的肌肉猛地一抽,剧痛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他咬紧后槽牙,将一声闷哼死死地压在喉咙里。这是他身为雇佣兵最后的尊严,也是他仅剩的、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能感觉到,杰克拿着棉签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每一次擦拭,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审视稀世藏品的专注与偏执,而不是在处理一道狰狞的伤口。
这种近乎羞辱的、过分亲密的“照料”,比直接的伤害更让他难以忍受。
全身的细胞都在尖叫着“危险”,叫嚣着“快逃”。这是他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带回来的、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可身体的疲惫却像一副无形的镣铐,将他死死地锁在这张椅子上,动弹不得。
他只能被迫忍受。在“逃离本能”与“身体疲惫”的巨大撕扯中,痛苦地煎熬。
“你每次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杰克终于开口,声线平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奈布知道,这平静的海面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总比被你绑上椅子送回庄园要好。”奈布偏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墙角的一块霉斑,用同样没有起伏的语调顶了回去。
“哦?是吗?”杰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奈布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更近了,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可你现在,不还是在我的椅子上?”
奈布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他妈的。这个狗东西。
他闭上眼,不再回应。他不想让杰克看到自己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沉默是他唯一的武器。
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杰克摘下了他那双一直戴着的、纤尘不染的皮手套,随手丢在托盘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诊疗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一截冰凉的、属于人类的指腹,直接触碰到了奈布伤口边缘完好的皮肤上。
“!”
奈布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一颤。这个反应比刚才消毒水浸入伤口时还要剧烈百倍。
这不是武器的冰冷,不是隔着皮手套的间接触碰。这是第一次,不隔着任何武器、仇恨与伪装的,真实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接触。
那触感太清晰了。清晰到奈布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指腹上细微的纹路,和他自己皮肤上因为战栗而瞬间竖起的汗毛。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戒备,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清空。
“会疼吗,我的小先生?”
杰克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滑入耳中。这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被他念出了情人呓语般的黏腻和不容抗拒的占有。
奈布猛地咬紧牙关,将脸彻底扭向另一侧,用后脑勺和紧绷的下颌线对着他。他拒绝用任何声音去回应这份露骨的挑衅。他的沉默,就是他最后的反抗。
杰克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像一片羽毛,不带任何重量,却精准地搔刮在奈布最敏感的神经上。
他没有再追问,而是重新拿起工具,开始为奈布处理伤口。
消毒、上药、覆盖纱布。
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而优雅,像是在完成一件等待了许久的艺术品。奈布强迫自己放空大脑,不去感受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在自己手臂上的每一次移动,不去思考那皮肤相触的、陌生的温度。
他开始在心里数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
太快了。快得不像他自己的。擂鼓一般,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杰克开始缠绕绷带。
第一圈,第二圈……动作标准得可以写进任何一本战地医疗手册。奈布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他想,也许这场荒唐的“治疗”马上就要结束了。
然而,在缠第三圈的时候,杰克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停顿了。
他的拇指指腹,就停在奈布手腕内侧。
那里是整条手臂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皮肤很薄,能清晰地看到皮下青色的血管,以及生命在其中奔流不息的搏动。
然后,那个拇指,不轻不重地,在那片能清晰感受到脉搏跳动的薄肉上,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碾过。
奈布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放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那根手指的按压下,疯狂地、失控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对方的指腹。
每一次撞击,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呐喊,一次徒劳的挣扎。
那不是试探,不是安抚。
那是一个标记。一个充满了宣示所有权的、不容置喙的标记。
像是在说:看,你的生命,你的心跳,就在我的指下。
奈布再也无法忍受。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警惕和疏离的灰色眼眸,终于笔直地对上了杰克的视线。
那双在游戏中总是燃烧着疯狂杀意的猩红眼眸,此刻,就在咫尺之间。
里面没有杀意。
一点都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执着。一种混杂着疯狂、痛苦、偏执和某种……近乎绝望的孤独的执着。
在这一刻,奈布看到的不再是那个追着他跑遍了整个庄园的监管者“开膛手”。
他看到的,是一个同样被困在这座牢笼里,用自己扭曲的方式寻求着某种连结的、孤独的灵魂。
杰克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他收回了拇指,继续手上的动作,将最后一圈绷带缠好,末端打上一个堪称完美的蝴蝶结。
但他没有松手。
他依旧握着奈布被绷带包裹的手腕,另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小小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铆钉。
奈布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认得它。这是今天在游戏中,杰克用爪刃划过他手臂时,从他钢铁护肘上被击落的那一颗。
他以为它早就消失在地图的某个草丛角落里了。
杰克将这颗冰凉的铆钉放进奈布的掌心,然后合拢了他的手指,将那枚小小的金属紧紧包裹在他的手心里。
“你的东西,”杰克的低语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洗去了所有挑衅的意味,只剩下一种纯粹的陈述,“别再弄丢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毫无征兆地,捅开了奈布用疲惫和麻木伪装起来的、最坚硬的心防。
“咔嚓”一声,那道防线应声碎裂,化为齑粉。
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两人交错的、逐渐变得同步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缠绕。
奈布低着头,看着自己被合拢的手掌。那枚铆钉的棱角硌着掌心,微微的刺痛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他能感觉到,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冰凉的体温。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干涩。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却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
“……为什么?”
他问的不是这场怪异的治疗。
他问的是,为什么每一次在游戏里,无论有多少求生者,杰克的目标永远是他。
他问的是,为什么无数次将他击倒在地,却又只是将他放在原地,看着他挣扎着爬起,然后开始新一轮永无止境的追逐。
他问的是,为什么此刻,会有这样怪异的、近乎温柔的举动。
为什么是我?
杰克俯下身,这一次,他们的距离更近了。近到奈布能看清他面具下那双红色眸子里,自己小小的、写满困惑的倒影。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奈布的鼻尖。
他没有回答“为什么”。
他给出了一个更直接、更具冲击力的答案。
“因为,”他一字一顿,吐字清晰,确保每一个音节都能准确无误地砸进奈布的耳朵里,砸进他的心里,“这是唯一能让你为我停留的方式。”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抬起了奈布那只被绷带包裹的手。
一个冰凉的吻,隔着纱布,印在了那个漂亮的蝴蝶结上。
动作虔诚,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占有。
吻毕,杰克直起身,仿佛刚才那个近乎告白的宣言和那个吻从未发生过。
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安全的社交距离,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彬彬有礼的绅士派头。
“时间到了,萨贝达先生。”
他拉开诊疗室的门,门外的走廊一片漆黑。他没有回头,身影很快就隐入了那片阴影之中,仿佛他本就属于黑暗。
门没有再锁上。
奈布独自一人坐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手腕上,绷带的触感和那个蝴蝶结上残留的、嘴唇的冰凉触感,挥之不去。
他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那枚小小的铆钉,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金属的棱角硌着皮肤,不再是刺痛,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真实感。
持续了几个星期的、那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感,奇迹般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乱的、陌生的、却又无比剧烈的心跳。
他将那枚铆钉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深深嵌入掌纹,直到那冰冷的温度被他的体温彻底同化。
他站起身。
这一次,他没有走向求生者宿舍的方向。
他转身,迈开脚步,朝着庄园深处,那个终年盛开着大片红玫瑰的花园走去。
夜风吹起他兜帽的边缘,带着一丝凉意。他的步伐不再是逃离时的仓皇,也不是奔赴战场时的决绝,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困惑与探寻的坚定。
他知道。
有人会在那里等他。
他或许还没有得到全部的答案,但他决定,从此刻起,不再被动地接受这场追逐。
他要主动去寻找。
追逐的游戏并未结束。
但从今晚开始,猎物与猎人的界限,已经模糊。
一场新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游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