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叶每一次收缩，都带着铁锈味。
警报声撕扯耳膜，提醒奈布·萨贝达，大门已经洞开。他是最后的生还者，只要拖着这条腿再走几步，游戏就能结束。
雾气比他更快。
湿冷的薄雾在他面前聚拢成一个瘦长的身影。杰克。那个开膛手，堵死了他通往终点的路径。
操。
奈布在心里骂了一句，停下脚步。他懒得摆出防御姿态。身体的伤痛和精神的疲惫让他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快要消失。
杰克没有亮出爪刃。他缓步逼近，伸出那根纠缠着白色玫瑰的手杖，在奈布的注视下，杖首的弯钩勾住了奈布左臂钢铁护肘的边缘。
奈布的瞳孔缩了一下。
下一秒，杰克手腕发力。一股力道传来，力竭的奈布失去平衡，整个人被拽向了杰克。
身体的失重感没有让他惊慌，真正让他浑身一震的，是别的东西。
在月光与门灯的交织下，他们两人的影子被拉长，投射在背后冰冷的墙壁上。随着奈布被拽过去，那两个影子也靠近、交叠。
最终，形成一个亲吻的剪影。
奈布的身体僵住了。挣扎的念头烟消云散。那影子像一根针，刺破了他紧绷的神经。战争的硝烟，庄园的追逐，无尽的轮回，这一切的折磨瞬间压垮了他。
他死死地盯着墙上那个影子，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他的声音因为脱水而沙哑，却异常平静。
“动手吧，杰克。”
奈布阖上眼。
“结束它。”
这不是求饶，是放弃。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只有一阵沉默。几秒后，他听见杰克发出了一声轻笑，那笑声里混杂着一种他听不懂的愉悦。
“结束？”
温热的气息拂过奈布的耳畔，杰克的声音低沉。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手杖，将奈布彻底拉进怀里，禁锢得更紧。
“不，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这个怀抱没有杀意，却比任何一次挥爪都让奈布感到窒息。他猛地睁开眼，因对方的反常行为而震惊。失血和疲惫让他的身体开始战栗。
“搞什么……”
奈布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推开杰克，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墙上。他喘着粗气，试图用言语的尖刺重新武装自己。
“你的新把戏吗，开膛手？”
他讥讽地开口，试图掩盖内心因那个“影子之吻”而产生的动摇。那算什么？一个意外？还是这个疯子蓄谋已久的调戏？
杰克无视了他的嘲讽。他向前一步，抬起戴着皮质手套的手，用手指拂去奈布脸颊上的一道血迹。他的动作专注，像在擦拭一件艺术品。
“你看，”杰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这影子。”
他侧头，看向墙壁。
“它比任何言语都诚实。”
奈布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个以虐杀为乐的监管者，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庄园的机械提示音响起，宣告投降时限已到，本局游戏以平局告终。
眩晕感袭来，奈布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消散。在被强制传送回房间的最后一秒，他看到杰克依旧站在那里，维持着那个擦拭的动作，仿佛要将他的轮廓刻进自己的指尖。
回到求生者宿舍，奈布独自坐在床沿。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个影子亲吻的画面，和杰克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它比任何言语都诚实。”
狗屁。一个监管者的话能有什么诚实可言。
奈布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第一次对这场“猫鼠游戏”的本质，产生了怀疑。杰克对他的追捕，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庄园主的任务。
这种烦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夜晚。
庄园主颁布了一条新规，上一局的“最佳表现者”——也就是他和杰克——需要在公共休息室共同整理被游戏损坏的场景道具。
这简直是公开处刑。
奈布黑着脸走进休息室时，杰克已经在了。他换下了一身带血的礼服，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马甲，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的玫瑰手杖。
奈布决定无视他。他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医药箱，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开始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消毒水的刺痛让他清醒了些。他全程沉默，动作麻利，只想快点结束这被迫的独处。
一杯冒着热气的液体被递到他面前。
奈布动作一顿，抬头。杰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热饮。
“……”奈布没接，也没说话。
杰克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将杯子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然后拿起了医药箱里的棉签和药水。
“背后，你自己够不到。”杰克陈述着一个事实。
奈布想拒绝。他想说“不用你管”，想让他“滚远点”。但杰克没给他机会。高大的身影已经绕到他身后，一股淡淡的雾气混合着古龙水的味道笼罩下来。
奈布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感觉到衬衫被小心地撩起，冰凉的药水接触到背部伤口的瞬间，他控制不住地缩了一下。
“别动。”杰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固定住他。
那只戴着手套的手，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让奈布的皮肤一阵战栗。
他妈的。
奈布咬紧了牙，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可杰克的动作太轻了，轻得不像一个“开膛手”，倒像个医生。棉签擦过伤口的动作，与其说是在消毒，不如说是在抚摸。
每一寸皮肤都像被点燃了。
休息室里很安静，只有留声机在播放着音乐。奈布能清晰地听到杰克平稳的呼吸，和他自己那逐渐失控的心跳。
这算什么？猎人对猎物的战后安抚？
太可笑了。
他想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杰克的手指偶尔会擦过他完好的皮肤，每一次接触，都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从脊背窜上大脑，让他整个人都麻了。
就在这时，留声机的唱针跳了一下，换了一首曲子。
一首哀伤的、盘旋的华尔兹。
奈布感觉到，身后那个人的动作停滞了。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也微微收紧。
他等了几秒，身后毫无动静。那首华尔兹的旋律在空旷的休息室里流淌，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绝望。
奈布鬼使神差地回头。
他看到杰克正望着留声机的方向，面具下的双眼，流露出一种奈布从未见过的、属于“人类”的东西。
是痛苦，是脆弱，是无法挣脱的过往。
那一刻，隔着面具和伤疤，奈布仿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灵魂——同样被过去囚禁，同样在这座庄园里苟延残喘。
“你……”奈布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很难过？”
杰克像是被惊醒了。他猛地回神，眼中的脆弱迅速被惯常的戏谑所掩盖。他松开奈布，后退一步，转向他，甚至还行了一个标准的邀舞礼。
“那么，我的雇佣兵先生，”他微微躬身，朝奈布伸出手，“愿意踏入我的雾区，与我共舞一曲吗？”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优雅又危险的调调，仿佛刚才的失神只是奈布的错觉。
奈布看着他伸出的、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杰克都以为他会直接起身走人。
然而，奈布却开口了。
“我不会跳舞。”
他没有接受邀请，但也没有立刻走开。这句笨拙又诚实的回答，让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寂静。
那晚的“复盘”就在这种气氛中结束了。
回到房间，奈布发现门口的置物台上，放着一枝完好的白玫瑰。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冰凉，如同杰克手指的温度。和他手杖上那朵一模一样。
奈布握住那枝玫瑰，在门口站了很久。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自己对这个宿敌的感觉，或许早就不仅仅是憎恨与警惕了。
下一场游戏，地图是月亮河公园。
旋转木马的音乐欢快又诡异，河水在月光下泛着波光。
杰克再次成为了监管者。
游戏一开始，奈布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杰克的雾气几乎是锁定了他，从头到尾只追着他一个人。但他的攻击却总是差之毫厘，利爪每一次都堪堪擦着他的衣角划过。
这与其说是狩猎，不如说是一场偏执的追随。
奈布被他逼得在公园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被堵在了旋转木马旁，退无可退。周围的队友早已趁机破译完密码机，逃离了庄园。
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一次，奈布没有再试图用护肘冲刺逃跑。他喘着气，站定，转身，直视着那个从雾中走出的身影。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杰克没有回答。
他做了一个让奈布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抬起手，摘下了那张他从未离身的白色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伤痕交错的脸。那些疤痕破坏了他的容貌，却无法掩盖他五官的深邃。他的目光不再被面具阻隔，直直地落在奈布身上，专注，滚烫。
“我想要……”
杰克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真诚。
“那个影子的吻，变成真的。”
话音未落，他便俯身吻了下去。
没有等待回答，没有给予任何反应时间。
不是影子，不是错位，不是隔着面具的试探。
这是一个真实的、带着雾气冰冷气息和一丝玫瑰香气的吻。
奈布浑身一僵，大脑彻底宕机。他能感觉到对方微凉的唇瓣，和他自己唇上伤口传来的细微刺痛。他紧握的拳头在颤抖后，最终，一根根地，缓缓松开了。
他没有推拒。
旋转木马的灯光在他们身上流转，五光十色，将这一幕定格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久。
杰克很快便分开了。他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只是用额头抵着奈布的额头，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现在，”杰克轻声说，声音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你可以逃了。”
说完，他后退一步，重新戴上面具，身影再次隐入薄雾之中，消失不见。
奈布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大门的轮廓在远处浮现。他最终还是走向了那扇门，赢得了这场游戏。
可是，他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
心里、脑里，全都被那个真实的吻，和杰克最后的话语填满了。
他彻底明白了。杰克的追逐从来都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一种笨拙又疯狂的、想要靠近他的方式。
回到庄园大厅，奈布在自己的座位上，发现了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在角落里，用墨水手绘了一朵小小的玫瑰图案。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在我们第一次看见‘吻’的地方等你。”
奈布立刻就明白了那个地方。
是上次游戏结束时，他们影子重叠的那面墙边。
他几乎是跑着过去的。
杰克正站在那片阴影里，身形轮廓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安静地等着他。
奈布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他主动伸出手，用自己的手，覆盖住了杰克那只握着玫瑰手杖的手。温热的掌心，贴着冰冷的皮质手套。
杰克的手指动了一下，随即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奈布低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低声开口。
“你的游戏，”他顿了顿，抬起头，迎上杰克的目光，“我加入。”
这不再是庄园里那场无休无止的追逃游戏。
而是属于他们两人的，以救赎和陪伴为终点的，一场全新的旅程。
杰克没有说话。他抬起他们交握的手，低头，在那只因常年握持武器而布满薄茧的、粗糙的雇佣兵的手背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像是亲吻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奈布的脸在阴影中，耳根悄悄地红了。
墙上的影子，再次重叠。
这一次，它们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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