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密码机全部破译,大门通电的蜂鸣声穿过雾气,抵达教堂时只剩下微弱的震动。奈布·萨贝达没有动。他蹲在废弃教堂的长椅后,脚跟抵着地面,小腿蓄满了力。作为雇佣兵,任务目标明确时,任何犹豫都可能致命。今天的目标是逃离,他却留在了监管者的核心领域。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奈布的指尖划过廓尔喀弯刀的刀刃,金属的触感无法让他纷乱的思绪平复。他只是想再确认一件事。风穿过教堂的破窗,带来了薄荷与冷杉的气味,混杂着铁锈的腥气。他来了。奈布停止呼吸,将身体缩进阴影,心脏在肋骨后撞击。脚步声停在他身后。一道视线落在他后颈的皮肤上。他脖颈后的汗毛立了起来。完了,被发现了。这个判断闪过的瞬间,破空声擦过他的发梢,雾刃钉入了他前方的木板。奈布身体下意识矮了半分,准备启动护肘冲刺,但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锁住了他所有动作的起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廓。奈布全身的肌肉都僵住了。“躲了五台机的猎物……倒会挑地方。”杰克的声音很低,尾音拖长,奈布的耳廓感到一阵麻痒。下一秒,耳尖传来湿热的触感,然后是牙齿刺破皮肤的痛。他咬了他。像野兽在标记所有物。奈布停止了思考。他握紧弯刀,指骨压得刀柄发出轻微的声响。只要他反手一送,这把武器就能划开对方的脖颈。他又一次没有动。为什么?杰克松开了牙齿,但没有退开。那股薄荷味更浓了,将奈布整个人包裹。周围的雾气开始收拢,不再是遮蔽一切的形态,而是温顺地环绕在两人周围,形成一个隔绝的茧。他们在极近的距离对峙。奈布能从杰克的面具下,感受到他传来的体温。空气里是危险和另一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奈布的本能催促他反击,用尽一切手段逃跑。可杰克身上的气味,让他想起上一次,上上次,还有很多次……在他即将被送上狂欢之椅时,这个男人总会用各种理由“失手”。一次是巧合,两次是意外,那么三次、四次呢?“你今天……不一样。”杰克终于松开了他,退后一步,拉开些许距离。他的声音里没有了戏谑,反而带着一种奈布不熟悉的……情绪。这比直接给他一刀还让他难受。“你到底想干什么?”奈布忍不住,转过身,压着声音问他,“为什么总在最后放过我?耍我很有意思?”杰克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教堂里投下长长的影子。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奈布知道,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回答我!”奈布往前踏了一步。“你不需要知道。”杰克的声音恢复了冰冷,他再次逼近,金属爪刃在空气中划出轻微的嘶鸣,“你只需要知道,你是我的猎物。恐惧,然后逃跑,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他想用恐惧来掩盖什么?“是吗?”奈布冷笑一声,非但没退,反而迎着那危险的利爪又走近一步,两人几乎鼻尖相触,“我倒觉得,你才是在害怕。你既想撕碎我,又想……留住我。杰克,你很矛盾。”“闭嘴!”这两个字像引信。以杰克为中心,浓雾瞬间暴起,席卷了整个教堂。空气的温度骤降,烛台上的火焰被吹得摇曳,光线缩成一团。奈布被这股力量震得后退了半步,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他看见了。在面具的缝隙里,他看见了杰克那双猩红的眼睛。那里没有杀意,没有伪装,只有失控的痛苦、执念,和一种能将人溺毙的孤独。“我只是……”杰克的声音在抖,他像是用尽了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句,“我只是想让你……只看着我。你的每一次躲闪,每一次反抗,每一次……从我手中逃脱,都让我……快要疯了。”他承认了。这个优雅的杀人狂,这个庄园里顶尖的猎手,就这么在他面前,展现出了最真实的一面。奈布的心脏像是被攥住了。他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伸出手,越过那冰冷的爪刃,轻轻地、试探地,触碰到了杰克冰凉的面具。然后,是面具下温热的皮肤。杰克浑身一震。暴走的雾气,在奈布指尖触碰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停了。所有的狂暴、所有的冰冷,都瞬间消散。教堂内恢复了死寂。“你……”杰克的声音沙哑。奈布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他想,原来面具下面,也只是一个会痛苦,会孤单的人。“小时候,在伦敦的孤儿院,他们都叫我怪物。”杰克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因为我总能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他们把我关在阁楼,每天只从门缝里塞食物。后来,我逃了出去,学会了用画笔和礼仪伪装自己。但我知道,我骨子里,就是那个怪物。”奈布沉默地听着。他想起了自己在廓尔喀的军营,那些血与火的日子。“我杀过人。”奈布也开口了,声音同样很低,“在战场上。为了活下去。有时候我分不清,杀戮是为了生存,还是……我已经习惯了那种感觉。我们没什么不一样,杰克。我们都是被黑暗浸透过的人。”两段相似的过往,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交点。就在这时,教堂外传来呼喊声。“奈布!奈布!你还在里面吗?”是艾玛和艾米丽的声音。这短暂的平静,即将被打破。奈布的心一沉,看向杰克。杰克的身体也瞬间紧绷。他眼中的脆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占有欲。他不能让任何人,打扰他们。“听着,”杰克忽然抓住奈布的手腕,力道很大,“我有个办法。”“什么?”“让我抓住你。”杰克的声音急促,“假装你被我抓住了。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你留在我身边。”这个建议很疯狂。奈布的第一反应是拒绝。这违反了游戏规则,也背叛了同伴。可他看着杰克眼中的渴求,那句“不行”却说不出口。或许,他也疯了。“……好。”奈布听见自己说,“但我有条件。”“什么条件?”“放过他们。”奈布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从现在开始,在这场游戏里,你不许再伤害任何一个求生者。”杰克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然后,笑了。那是一种卸下重负的笑。“好。”教堂的门被推开,艾玛和艾米丽冲了进来。她们一眼就看到了被杰克用爪刃抵住喉咙的奈布。“放开他!”艾玛举起了她的工具箱。“别过来!”奈布冲她们喊道,声音里带着伪装的绝望,“你们快走!去开门!别管我!”他一边喊,一边隐晦地摇头,用眼神示意她们离开。艾玛和艾米丽停住了。她们不明白,但她们选择相信奈布的判断。两人对视一眼,咬了咬牙,转身跑出了教堂。杰克按照约定,没有去追。他只是维持着“制服”奈布的姿态,静静地等待着。然而,一个不速之客出现了。一个轮廓模糊,由庄园本身的阴影构成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教堂中央。那是庄园的主人,或者说,是它的意志。【监管者‘开膛手’,你的狩猎效率,有所下降。】那声音不辨男女,没有情绪,却让空气都为之凝滞。【或许,是时候为你更换一个新的‘游戏’了。】更换?杰克身边的雾气再次翻涌,这一次,是纯粹的杀意。他可以对奈布妥协,但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将奈布从他身边夺走。就在杰克即将失控的瞬间,奈布抢先一步开了口。“尊敬的庄园主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很镇定,“您误会了。这并非效率下降,而是一种新的游戏策略。”阴影沉默着,等待他的下文。“单纯的追逐与淘汰,已经无法满足我们了。”奈布侧过头,直视着杰克面具下的双眼,配合着演戏,“我们发现,当猎物面临‘绝对的绝望’,再给予其‘虚假的希望’,最后将其彻底碾碎时,所能产生的恐惧与愉悦,远超以往。比如,让他一次次看到大门,又一次次被抓回来。让他以为能得到救助,却看到同伴在我面前被淘汰。这种长线的、精神上的狩猎,才刚刚进入最有趣的阶段,不是吗……我的,猎人先生?”杰克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他发出一声笑,爪刃在奈布的脖颈上压深了些,留下一道红痕。“说得没错,我亲爱的小老鼠。游戏,才刚刚开始。”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那个阴影沉默了许久,似乎在评估这番话的价值。最终,它缓缓开口:【……有趣。那么,期待你们的表现。】话音落下,阴影消失了。教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奈布松了口气,腿有些发软,被杰克一把扶住。危机解除了,但新的危机接踵而至。【求生者‘雇佣兵’,因与监管者进行‘非正常’互动,违反求生者准则,将面临被驱逐出庄园的惩罚。】冰冷的系统音在奈布脑中响起。杰克也听到了。他扶着奈布的手臂猛地收紧,眼中的猩红翻涌。“他们敢!”他怒吼出声,不再压抑自己的力量,整个教堂都在他的怒火下震动,“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要毁了这该死的规则!”“杰克,冷静点!”奈布反手抓住他的手臂。“我冷静不了!”“听我说!”奈布加重了语气,“还有办法。”杰克的怒火稍稍平息,他看向奈布。“你的特权。”奈布提醒他,“作为监管者,你不是有向庄园申请的特权吗?”杰克瞬间明白了。他利用自己顶级监管者的权限,向庄园主人提交了一份特殊的申请——以“深入研究求生者在长期压力下的心理异化与行为模式”为由,申请将奈布·萨贝达列为“特殊观察对象”。名义上,是冷冰冰的研究。实际上,是明目张胆的保护。庄园主人出人意料地同意了。于是,奈布获得了一项前所未有的权限——在游戏之外,他可以在庄园内自由活动,不必再回到那拥挤破旧的求生者宿舍。他们的关系,从对立,转为了一种无人能懂的、微妙的合作。这个消息在庄园里掀起了波澜。其他的求生者和监管者对此议论纷纷,投来或好奇、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但在杰克毫不掩饰的威慑,和奈布本人冷硬的坚持下,那些声音渐渐平息了下去。他们默认了这个现实。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奈布主动来到了那座见证了一切的废弃教堂。杰克早已等在了那里。他没有戴面具,也没有带爪刃,只是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烛光下,像一个普通的绅士。“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杰克的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我答应过你。”奈布走到他对面,在长椅上坐下。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杰克聊起了他画过的每一幅画,和他看到的那些别人看不到的、围绕在人身边的光与影。奈布说起了他在战场上见过的每一次日出,和泥土里铁锈与血混合的气味。他们把内心深处的伤疤与黑暗,摊开在对方面前。当最后一个故事讲完,教堂再次陷入了沉默。“奈布,”杰克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会……努力控制自己。为了你,试着……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乎是想碰他,却又怕吓到他,动作停在了半空中。奈布看着他,然后,主动上前一步,撞进了他的怀里。杰克的身体僵住了,随即,他用尽力气,紧紧地回抱住他,仿佛要将这个失而复得的宝物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我不怕你的黑暗。”奈布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却很清晰,“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光。”杰克闭上眼睛,一滴液体从眼角滑落,消失在奈布的发间。他低头,吻上了奈布的嘴唇。雾气不知何时又开始缭绕,温柔地包裹住相拥的两人。在这个扭曲的庄园里,在这场永无止境的游戏中,他们不再是猎人与猎物。他们是彼此的锚点,是唯一的救赎。是黑暗中,相互辉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