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中的玫瑰
肺部是个破风箱,每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
我撞开圣心医院废弃病房的大门,反手将门摔上。木门发出呻吟,但锁不上。没用。我知道,这扇门拦不住那个男人。
我背靠门板滑坐到地上,侧腹的伤口像一张嘴,吞噬着我的体力。
完了。
念头刚冒出来,门就被一股力量推开了。
那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高顶礼帽和黑色披风让他与夜色融为一体。浓郁的雾气如影随形,带着伦敦的湿冷和……铁锈味。
是杰克。
“我的小鸟雀,这次你飞得不够快。”杰克的声音带着彬彬有礼的残忍,他踱步进来,手中的利刃反射着走廊的灯光。
我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失败了。我只能靠在墙上,抬头看着这个追了自己几百个日夜的怪物。
就在这时,一片月光穿透病房破碎的彩窗,洒在杰克身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杰克周身的雾气像是被泼了圣水,发出“滋滋”的声响,向后翻滚。他本人也踉跄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打。
我的脑子瞬间转过弯来。
我喘着粗气,扯出一个挑衅的笑,尽管这牵动了伤口,让我疼得龇牙咧嘴。“怎么?大名鼎鼎的开膛手……怕月光?”
杰克的动作僵住了。
那片光辉成了最恶毒的诅咒。他下意识地后退,想要躲回阴影里,但这个动作扯落了他肩上的披风。
我看清了。
在他被月光照到的手臂上,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灼伤的痕迹,红得刺目。
“你……”我懵了。
杰克狼狈地缩进墙角的阴影里,那里的月光照不到。病房墙壁上不知是谁用血涂抹的字迹,在月色下投射出影子,如同荆棘,将我们两人一同拖入了这片狭小的黑暗中。
“闭嘴。”杰克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痛苦。
我没有闭嘴,反而撑着墙,一点点挪了过去,保持在一个随时可以反击的距离。我想看清楚,这个一直以来游刃有余、视杀戮为艺术的恶魔,此刻脸上竟然是……脆弱?
“这光……它让我想起教堂。”杰克蜷缩在角落,低着头,声音闷闷的,“那里的神父总说,光是神圣的,能净化一切罪恶。他们用光……用烙铁……净化我。”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像是在撕开一个早已溃烂的伤口。
童年。教堂。创伤。
几个词在我脑中串联起来。我当过雇佣兵,见过太多被战争扭曲的人。我知道,有些伤,比看得见的更深。
原来,他不是纯粹的恶魔。他只是一个被痛苦逼疯的受害者。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一震。我一直紧握在手里、准备用来同归于尽的廓尔喀弯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响亮。
两人在角落里对峙着,一个蜷缩在阴影里,一个倚靠在墙壁上。距离近得危险,近到我能闻到杰克身上除了血腥味之外,还有一丝类似玫瑰腐烂后的香气。
突然,医院深处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是其他监管者。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现在这个状态,别说一个,半个都打不过。
死定了。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没有到来。反倒是身边那个痛苦的男人,本能地做出了一个我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猛地张开双臂,浓郁的雾气瞬间喷薄而出,像一件斗篷,将我整个包裹了进去。杰克用自己的后背,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我身前,将我藏进了他的阴影和雾气里。
我彻底僵住了。
我能感觉到杰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月光的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甚至能听到杰克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这是……在保护我?
为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个追杀了我无数次、差点把我开膛破肚的男人,现在,在用他的身体保护我?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了雾气的波动,但很快又远去了。
确认安全后,杰克才松懈下来。雾气散去,他疲惫地靠回墙上,手臂上的灼伤在昏暗中显得更加狰狞。
我看着那道伤口,沉默了片刻。我一言不发地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衬衫内衬,蹲了下去。
杰克警惕地绷紧了身体。
“别动。”我的语气不带什么情绪,只是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杰克的身体很烫,伤口处的温度高得吓人。我的动作很熟练,这是战场上留下的本能。我小心地避开最严重的地方,用布条一圈圈地缠绕。
整个过程中,杰克一动不动,像一尊任人摆布的雕像。
直到我打好最后一个结,准备收手时,杰克却突然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冷,和滚烫的伤口形成鲜明对比。
“为什么?”杰克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回答,我想抽回手,却被抓得更紧。
“我追逐你,不是为了杀死你。”杰克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是因为只有你……只有在追逐你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活着。”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活着?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这场病态的追逐游戏,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猎人与猎物那么简单。
月光依旧清冷,夜还很长。
我最终没有走。
我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被杰克那句“活着”给蛊惑了。我只是觉得,把这个状态的杰克一个人丢在这里,有点……不人道。
对,不人道。我这么对自己说。
“所以,你就在这里陪一个监管者过夜?”我的内心在疯狂吐槽自己,“奈布·萨贝达,你退役后脑子也被驴踢了吗?他前几分钟还想捅穿你的喉咙!”
但我还是留下了。
两人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靠着,在病房的角落里分享着同一片黑暗。
“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敌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开口,或许是这气氛太诡异,需要点什么来打破,“是安静。战斗结束后的那种安静。你身边全是尸体,有敌人的,也有你兄弟的。你什么都听不见,除了自己耳朵里的嗡鸣声。”
我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就在想,还不如一直打下去。至少枪炮声能让你觉得自己还活着。”
我以为杰克不会有任何回应。
但阴影里的人却轻轻地开了口:“我的‘战场’,也很安静。”
我看向他。
“在我杀了第一个人之后。”杰克的声音平铺直叙,却透着一股寒意,“世界突然就安静了。那些从小就折磨我的声音、画面,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跳声。我自己的,和别人的。强而有力的,或者,慢慢变弱的。”
“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能确定,我是‘杰克’,而不是他们口中的‘罪孽之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
我们都是被困在过去战场上的幽灵,用不同的方式,确认着自己“活着”的事实。
我的方式是战斗,而杰克的方式是……追逐。
“所以,你选了我?”我问。
“你不一样。”杰克回答得很快,“他们只会尖叫、逃跑、求饶。但你……你会反抗,你会回头看我,你的眼睛里有火。”
那团火,让他觉得温暖,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黑暗里。
“狗东西。”我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杰克,还是在骂自己不受控制开始动摇的心。
我决定换个话题,指了指杰克的手臂。“还疼吗?”
“习惯了。”
“逞强。”我撇撇嘴,又朝他挪近了一点,想要检查一下包扎的情况。
这个动作,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一个极其暧昧的范围。
我们被困在墙角,被月光和黑暗分割。我半跪在杰克面前,身体微微前倾。我们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呼吸交错。
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我能闻到杰克身上那股腐烂玫瑰混合着血腥的气味,浓烈又危险。我能感觉到他伤口散发出的热度,隔着布料烫着我的手心。我甚至能听到杰克压抑的、略显急促的呼吸。我的手停在杰克的胳膊上,没有动。
搞什么?我在心里骂自己。检查伤口而已,靠这么近干嘛?我的心跳有点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陌生的、让我烦躁的情绪。我发现杰克也在看我,那双在面具阴影下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这家伙,不会是故意的吧?
“你在关心我吗,我的小鸟雀?”杰克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戏谑。他微微前倾,我们的脸颊几乎要贴上。我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凉意,拂过我的耳廓。
我浑身一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关心你个头!我怕你死在这里脏了我的眼!”
我想立刻退开,但杰克却先一步抬起了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用戴着皮手套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那里的皮肤因为刚才的奔跑和紧张,还带着汗。
冰冷的皮革和温热的皮肤接触的瞬间,我感觉像有一股电流窜过。
“别碰我!”我猛地拍开杰克的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开,拉开了距离。
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但空气中的某些东西,已经彻底变质了。
我以为这晚会就这么平静地过去。
我错了。
“奈布!你在这里吗?”
是艾米丽的声音。是我的队友!
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医生、园丁、律师……我的同伴们举着火把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当他们看到角落里的杰克时,担忧瞬间变成了惊恐和愤怒。
“天啊!奈布!你还好吗?”艾米丽冲在最前面,“快过来!离那个怪物远点!”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挡在了杰克身前。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自己。
“奈布,你……”律师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不会伤害我。”我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干涩。
“你疯了吗?他是开膛手杰克!”园丁尖叫起来。
“我知道。”
“那你还护着他?”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就在这时,杰克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此刻站在我身后,像一座沉默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山。他那标志性的利爪从指间伸出,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但他面对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同伴们。
“滚。”
一个字,冰冷刺骨。
“杰克,你想和我们所有人为敌吗?”艾米丽举起了她的针筒。
杰克发出了一声轻笑,雾气再次开始弥漫。“为了他,又何妨?”
他选择了站在我这边。
在同类和猎物之间,他选择了猎物。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战斗一触即发。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各种技能和道具的光芒在狭小的病房里乱飞。我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不想伤害同伴,但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杰克被围攻。
混乱中,一枚信号弹擦着杰克的脸颊飞过,狠狠地砸在墙上,爆开一团刺目的火花。杰克为了躲避,身体出现了片刻的僵直。
就是这个瞬间。
另一名监管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杰克背后,锋利的爪子直取他的心脏。
“小心!”
我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我用尽全力扑了过去,用自己的后背,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得可怕。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只觉得好冷,力气正从身体里飞速流失。我缓缓倒下,最后看到的,是杰克那双瞬间变得猩红的眼睛。
“不——!”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响起。
黑色的雾气如同海啸般从杰克体内爆发,瞬间吞噬了整个病房。能见度降到了零,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雾气中,充满了疯狂的杀意。
杰克失控了。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模糊。我知道,如果再不做点什么,今天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了那冰冷风衣的一角。我撑起身体,从背后抱住了那个狂暴的剪影。
“杰克……”
我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但我知道杰克能听见。
失控的男人身体一僵。
我将脸埋在他的后心,那里曾经被月光灼伤。我踮起脚,在月光透过窗户勉强投下的一小块光斑里,轻轻地吻上了杰克的额头。
那个吻很轻,带着血的腥甜和死亡的冰冷。
但就是这个吻,让吞噬一切的黑色雾气,瞬间平静了下来。
血月升起来了。
猩红的光芒给圣心医院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杰克的杀戮本能,在血月下被催化到了顶峰。他体内的野兽在咆哮,叫嚣着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但他怀里抱着一个人。
一个正在变冷的人。
我的血几乎流干了,气息奄奄。我费力地抬起手,握住了杰克那只戴着利爪的手。
“杰克……”我的声音像风中残烛,“如果你真的……爱我……”
我停下来,剧烈地喘息着。
“就不要……让我看到你……变成真正的怪物。”
怪物。
这个词像一把锥子,狠狠刺进杰克的心脏。
他看着怀里脸色苍白如纸的我,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狰狞的利爪。
保护他。
一个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
要怎么保护他?
从这个疯狂的世界里?从其他监管者手里?还是……从自己手里?
对。
真正的危险,是我自己。
只要我消失了,他就安全了。
杰克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决绝的、近乎圣洁的痛苦。他缓缓抬起那只被我握住的手,锋利的刀刃调转方向,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用我的毁灭,换你的安宁。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爱。
“不要!”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用身体撞向他的手臂。
利刃偏离了方向,深深地划过杰克的胸膛,但避开了要害。
杰克错愕地看着我。
“蠢货……”我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死了算什么救赎……活着……和我一起活下去……才是。”
活着。
又是这个词。
杰克看着我眼中那不曾熄灭的、顽固的火焰,突然明白了。
自我毁灭不是救赎,那只是懦弱的逃避。
真正的救赎,是直面深渊,是选择改变,是……为了某个人,学会控制自己内心的野兽。
他慢慢地、一寸寸地,将利爪收回了指间。
那晚之后,圣心医院里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开膛手杰克不再追逐任何人。他只是守在一间废弃的病房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门神。任何试图靠近的生物,无论是求生者还是监管者,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驱逐。
病房里,我的伤在一点点好转。
我们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共生关系。
杰克保护我不受外界的伤害,而我,则用我的存在,帮助杰克对抗内心的黑暗。
每当杰克因为杀戮的冲动而颤抖时,我就会握住他的手,或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眼中的猩红褪去。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清辉如水,透过彩窗洒落。
杰克站在月光下,这一次,他没有感到痛苦。那曾经如同烙铁般的光,此刻却像恋人温柔的抚摸,带着一丝久违的平静。
我靠在门边看着他。
“感觉怎么样?”
“很……暖和。”杰克回答。
我的伤已经痊愈了。我随时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同伴身边,继续那永无止境的逃生游戏。
但我没有。
我一步步地,主动走向了月光下的杰克。
“我们都是被战争和痛苦扭曲的人。”我站定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或许……我们可以互相治愈。”
杰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我没有躲。
我主动上前一步,将自己完全送进了杰克的怀里。
两人在血字墙前相拥。
那些狰狞的、如同荆棘般的影子,在他们相拥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悄然化作了攀爬的玫瑰花藤,将他们温柔地包围。
“那么,”杰克低头,在我耳边轻声回应,“让我们一起,在这片黑暗中,寻找光明。”
月光见证着这场禁忌之恋的诞生。
从今往后,这片被诅咒的废墟,将是他们唯一的、秘密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