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该死的心跳声。
奈布·萨贝达的指尖在密码机上停顿,随即又恢复了敲击。砰,砰,砰。由远及近,由缓至急,像丧钟,敲在他每一根紧绷的神经上。
来了。
那个狗东西。
他妈的,怎么开局就冲我来?我脸上写着“欠揍”两个字吗?
奈布在心里骂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差一点,就差一点。只要这台机子修完,他就立刻转点,不给那个变态任何纠缠的机会。
“砰——”
校准失败,电光在指尖炸开,发出一声鸣响。
操。
奈布弹起,头也不回地朝教堂的方向冲去。钢铁护肘启动,发出摩擦声,推着他高速撞进白雾里。身后,破空声紧随而至,带着优雅而致命的节奏。
是雾刃。
奈布不用回头看,也能在脑中勾勒出那个高瘦的身影。他穿着礼服,戴着高顶礼帽,挥舞着锋利冰冷的爪刃。一个疯子,一个披着绅士外皮的怪物。
他讨厌杰克。
非常讨厌。
讨厌他猫捉老鼠的戏谑,讨厌他总在最后关头才给予痛击,更讨厌……他妈的,更讨厌自己身体里那股不受控制的,因他出现而升起的战栗。
那不是恐惧。
是警惕,是兴奋,还有他绝不愿承认的……期待。
作为前廓尔喀佣兵,奈布对危险的感知是本能。战场教会他生存,而这座庄园,却在教他别的东西。
比如,如何在一个人的追逐中,感受到偏执的专注。
教堂的轮廓在雾中浮现,巨大,沉默。奈布没有犹豫,一矮身,从侧面倒塌的墙垣缺口钻了进去。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陈腐木头和尘埃的味道。
他需要一个藏身之处。一个能让他摆脱那道心跳声的地方。
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空荡的长椅,最终定格在告解室旁那面花窗玻璃上。彩色玻璃在昏暗的光线下投射出斑驳的色块,窗下的阴影又深又浓,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心跳声远了些。
奈布立刻行动,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片阴影,蹲下身,将自己蜷缩起来。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他半张脸。他调整呼吸,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很好。
这里很完美。从外面看,只会被彩色玻璃的光影迷惑,注意不到阴影里藏着人。他甚至能透过玻璃的缝隙,隐约看到外面荒芜的墓园和飘荡的雾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心跳声彻底消失了。
走了?
奈布悬着的心放下。也许是自己刚才转点太快,那家伙跟丢了,去找别的倒霉蛋了。他维持蹲姿,侧耳倾听,试图捕捉任何关于队友或是监管者的信息。
教堂里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破损屋顶时发出的呜咽。
安全了。
他这么告诉自己。
就在他准备放松僵硬的肌肉时,一个声音,一个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声音,贴着他耳边的玻璃响了起来。
那声音低沉,不经空气,而是通过玻璃的振动,直接钻进他的耳膜。
“影子比护肘显眼,小佣兵。”
!!!
奈布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他猛地抬头,视线穿过彩色玻璃的拼接缝隙,对上了一张近在咫尺的、惨白的面具。
杰克就站在窗外。
他是什么时候……
他怎么会……
奈布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没有听到任何心跳声!这个狗东西,是隐身过来的!
“吱嘎——”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是杰克的爪刃,带着近乎爱抚的力道,沿着他头部轮廓外的玻璃边缘缓缓划过。那锋利的刀尖没有触碰到他,他却感到皮肤被剖开、头骨被抚摸的寒意。
“你的呼吸乱了。”
杰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那笑意透过玻璃,显得沉闷而诡异。
“每次找到你的时候,都像拆开一份期待已久的礼物。虽然……你总是把自己包裹得这么严实。”
奈布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他全身肌肉绷紧,像拉满的弓,准备弹射出去。现在的情况糟糕透顶。他在窗内,杰克在窗外,一墙之隔,却是实力的绝对碾压。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
他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他准备蹬地而起的瞬间,杰克看穿了他的意图。
“别动。”
爪刃停下,尖端轻轻抵在玻璃上,正对着奈布的眼睛。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躲在角落里,以为自己很安全,却不知道……尾巴已经露出来了。”
什么尾巴?
奈布下意识检查自己的姿势。他缩得很好,没有多余的部位暴露……等等。
影子。
他妈的,是影子!
教堂内的光线昏暗,但花窗玻璃本身透光。他蹲在这里,身体的轮廓会被光线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形成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外面特定的角度看,这个影子会比他本人更显眼。
这个混蛋……
奈布第一次感觉到智商被碾压的挫败感。他引以为傲的战场潜行技巧,在这个变态的观察力面前,成了个笑话。
“看来你明白了。”杰克轻笑一声,“真聪明。”
爪刃从玻璃上移开。奈布刚松了口气,却听到身后传来教堂大门被推开的声响。
他猛地回头。
高瘦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堵死了唯一的退路。
完了。
瓮中捉鳖。
奈布缓缓站起身,转身面对着那个缓步走来的监管者。他将护肘护在身前,摆出防御姿态。事到如今,只能硬拼。
“这就准备好战斗了?”杰克走得很慢,皮鞋踩在布满灰尘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我还以为你会再多躲一会儿。”
奈布不答话,只是盯着他,眼神像被逼入绝境的狼。
杰克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歪了歪头,欣赏着他的姿态。
“真漂亮。这股不服输的劲儿。”
他抬起手,爪刃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寒光。
“不过,利爪应该用在猎物身上,而不是用来防守。”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雾隐!
奈布立刻向侧方翻滚。但还是晚了一步。劲风从背后袭来,他只来得及用护肘格挡。
“铛!”
金属碰撞的声响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巨大的力道从手臂传来,震得他半边身子发麻。他借着这股力道向前冲去,试图拉开距离。
可杰克紧追不舍。
“跑什么?”
那声音就在耳边。
奈布感觉后颈窜起一股凉意。他不敢回头,向前冲,冲向教堂深处的告解室。那里的空间狭窄,或许能限制对方的行动。
当他一头撞进那狭小的隔间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里不是庇护所。
是牢笼。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然后停在门口。唯一的出口被堵住了。
奈布背靠着冰冷的木板墙,心脏狂跳。这空间太小,他甚至能闻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那股混杂着雾气和玫瑰腐朽气味的、独属于杰克的味道。
他被困住了。
杰克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吞噬了所有光线,告解室里光线尽失,奈布的视线里只剩下杰克面具上两个黑洞的眼孔。
时间流逝得极慢。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急促,混乱。他甚至能听到杰克平稳的,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这种对比让他更加烦躁。
为什么不动手?
要杀就快点!
奈布在心里咆哮,喉咙却干得发不出一个音节。
终于,杰克动了。
他走了进来,一步。
他的进入让狭小空间更显拥挤。奈布感觉空气被抽干,四周的压迫感让他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向后缩,后背死死抵住木板,再无退路。
杰克在他面前站定。
距离太近了。
近到奈布只要一抬头,鼻尖就能碰到对方冰冷的金属面具。他能感觉到从杰克身上传来的体温,隔着几层布料,依旧清晰。世界在这一刻缩小了,只剩下眼前这个人和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动作停滞了。
一切都静止了。
奈布的大脑一片混乱。妈的,这是什么情况?虐杀前的前戏吗?这狗东西又在玩什么变态游戏?他的身体却背叛了他,在紧张中泛起战栗。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陌生的燥热,让他心慌。
他的心跳声太大了。砰、砰、砰,他怀疑外面的人都能听见。
杰克缓缓抬起手。
奈布身体瞬间绷紧。
但预想中的刺痛没有到来。那只戴着金属利爪的手套,擦着他的脸颊,撑在了他耳边的墙壁上,将他彻底禁锢在自己和墙壁之间。
“嘘。”
杰克低下头,面具离他更近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耳语,振动透过空气,搔刮着奈布的耳廓。
“别这么紧张。”
爪刃的尖端,最锋利的那点,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度,落在了他兜帽的边缘。然后,顺着缝线,缓缓向下滑动。
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布料传来,却比直接接触皮肤更让他心悸。
奈布浑身一僵。
他能感觉到那刀尖的轨迹,从他的耳侧,滑过他的下颌线,最后,停在他的喉结处。
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抵着。
可那致命的威胁,像烙铁一样烫人。
“你看,”杰克的声音里带着蛊惑,“只要你乖一点,我就不会伤害你。”
去你妈的乖一点!
奈布在心里怒吼,却无法动弹。他的身体被钉在原地,所有的反抗意志都在这近乎狎昵的触碰中瓦解。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正好碰到了那冰冷的刀尖。
杰克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随后,一声极低的,压抑的轻笑从面具下溢出。
“真是……不听话的小东西。”
那抵着他喉咙的爪刃忽然一勾,没有刺入,而是勾住了他卫衣的拉链头,然后……缓缓向下拉去。
“滋啦——”
拉链被拉开,金属齿咬合滑动的声音在死寂中被放大,每个节拍都清晰可闻。
奈布的身体猛地一颤。
“砰!!”
一声巨响从教堂外传来,是最后一台密码机被压好的声音。警报声响彻庄园,瞬间打破了这方寸之间的诡异宁静。
杰克拉动拉链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不悦地“啧”了一声。
奈布趁他分神,矮身用尽全力,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看一眼,连滚带爬地冲出告解室,冲出教堂,一头扎进外面的浓雾里。
身后没有传来追击的脚步声。
杰克放他走了。
不,不是放他走。
奈布一边狂奔,一边喘着粗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拉到一半的拉链敞开着,冷风灌了进去,却无法冷却他滚烫的皮肤和混乱的心跳。
那不是放过。
那是提醒。
提醒他,无论他跑到哪里,无论他怎么挣扎,他都早已是对方的囊中之物。生杀予夺,全在对方一念之间。
该死的……混蛋!
奈布一拳砸在路过的墓碑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丝。疼痛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必须逃出去。
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最近的那个大门冲去。队友应该已经在那边开门了。
然而,当他跑到墓园中央时,那个身影,再次出现在他前方的雾气中。
杰克就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游戏还没有结束,我的小佣兵。”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爪刃,上面没有沾染一丝血迹,“你就这么着急离开?”
“你到底想干什么?”奈布终于忍不住,吼出了声。他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有些沙哑。
“我?”杰克停下动作,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只是想……让你留下来。永远。”
他的身影再次消失。
奈布立刻警惕起来,环顾四周。雾太浓,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着直觉和经验,不断变换着位置。
一下,两下。
他用护肘弹射,试图与看不见的敌人拉开距离。
可这一次,杰克的目标不是他的后背。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轻响。
奈布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小腹上缓缓渗出的红色。
不深。
但足以让他倒下。
他单膝跪地,捂住伤口,剧烈地喘息。视野开始阵阵发黑。
杰克的身影在他面前缓缓浮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具下的情绪无人知晓。
“我说过,只要你乖一点。”
他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奈布的脸颊。
奈布用尽最后的力气,偏头躲开。
“滚……”
杰克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收了回去。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奈布一眼。
“这次,我放你走。”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但庄园没有出口,小佣兵。我们很快会再见。”
说完,他转身,高瘦的身影融入浓雾,彻底消失不见。
只留下奈布一个人,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血腥味和玫瑰腐朽的气味混杂在空气里,钻进他的鼻腔。
他赢了这场对局。
他可以爬向那扇已经打开的大门。
可是,当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走向那片光明时,脑子里回响的,却全是杰克最后的那句话。
这不是救赎。
这甚至不是仁慈。
这是一种标记,一个烙印。
一场永不结束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猫鼠游戏。
他逃出去了。
却又被永远地困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