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魔司前庭,气氛诡异得近乎荒诞。
象征着执法威严的狴犴主座上,那位自称“祖师奶”、来历吓死人的主儿,正翘着二郎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她半眯着眼,神情慵懒,仿佛午后在自家后院打盹的老猫,与周围一片狼藉、噤若寒蝉的环境格格不入。
下方,是两拨泾渭分明的“忙碌”。
一拨人,以厉千绝为首的几个“核心骨干”,个个面如死灰,抖如筛糠。厉千绝瘫坐在一张不知从哪个角落拖来的、缺了条腿的椅子上(只能用术法勉强维持平衡),面前摊开一卷散发着淡淡灵光的空白玉简卷轴。他握着笔的手抖得如同得了十年寒颤,笔尖悬在玉简上方,豆大的汗珠顺着鼻尖往下淌,却迟迟落不下一个字。旁边跪着的是那几个被罚写报告的倒霉蛋,他们面前也铺着纸笔,一个个抓耳挠腮,愁眉苦脸,对着空气比划着受力分析,嘴里念念叨叨“能量逸散系数”、“冲击波衰减模型”,活像一群被逼疯了的账房先生。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墨臭和冷汗的酸馊味。
另一拨人,则是几个腿脚麻利、被祖师奶打发去买点心的司卫。他们如同被鬼撵着,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出缉魔司大门,连滚带爬地扑向城里最高档的仙家茶楼和灵食铺子。什么“漱玉坊”的千年雪顶灵茶,“百味斋”的九转玲珑点心,“千果园”的百年朱果、冰晶玉梨…专挑最贵、灵气最足的买!掌柜的起初还以为是缉魔司又来打秋风,待看清这几个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司卫大爷此刻脸色煞白、掏钱掏得手都哆嗦、还一个劲强调“要最好的!祖师奶等着呢!不许缺斤少两!”时,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祖师奶?哪个祖师奶能让缉魔司的煞神吓成这样?莫非是仙盟哪位隐世不出的太上长老微服私访了?一时间,城里几家顶尖的灵食铺子鸡飞狗跳,掌柜伙计们使出浑身解数,把压箱底的宝贝都翻了出来。
不多时,一股混合着清冽茶香、诱人甜香和浓郁果香的奇妙气息,便强势地冲散了缉魔司内原本的阴冷、血腥和恐惧。几个司卫捧着堆成小山的精致玉盒、水晶碟、琉璃盏,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挪着步子回到前庭,大气不敢出地将这些价值不菲的灵食点心,恭敬地摆放在主座旁边一张临时清理出来的、还算完整的石案上。
“祖师奶…您…您要的点心…灵茶…灵果…” 为首的司卫声音发颤,头埋得极低。
明竺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懒洋洋地扫过石案。
琉璃盏里,千年雪顶灵茶汤色澄澈碧绿,氤氲着精纯的灵气白雾;水晶碟上,九转玲珑点心造型精巧,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和灵力波动;玉盒中,百年朱果红艳欲滴,冰晶玉梨晶莹剔透,灵气四溢。
“嗯,马马虎虎吧。” 明竺不甚满意地撇撇嘴,挑剔地捻起一块玲珑点心,随意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姿态优雅,仿佛在品尝什么稀世珍馐,又仿佛只是嚼着一块普通的糕点。点心入口即化,精纯的灵力顺着喉管滑下,滋养着她亿万年来虽未损耗、却也沉寂许久的道体。她舒服地眯了眯眼,像只被顺毛的猫。
这一幕,落在下方厉千绝等人眼中,更是惊悚万分。这位煞星…她竟然真的在吃点心?!在缉魔司的废墟上,在他们写“检讨书”和“受力分析报告”的绝望氛围里,悠闲地吃着点心?!这巨大的反差,比直接动手打人还让他们胆寒!这得是何等的心境?何等的…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之前被厉千绝吼去搬卷宗的副手,终于带着几个人,吭哧吭哧地抬着几个巨大的、落满灰尘的玄铁箱子回来了。箱子沉重异常,上面还贴着早已失效的陈旧封条。
“禀…禀祖师奶…天…天阙阁相关的卷宗…案底…都在这里了…” 副手气喘吁吁,抹了把汗,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些箱子显然尘封已久,上面甚至结着蛛网,散发着一股陈年旧纸和樟脑混合的呛人气味。
明竺捏着点心的手指微微一顿。她脸上的慵懒闲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她放下吃了一半的点心,拿起旁边温热的雪顶灵茶,轻轻呷了一口,目光落在那几个积满灰尘的玄铁箱子上。
“打开。”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副手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撕开封条,撬开沉重的箱锁。随着“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箱盖被掀开,露出了里面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玉简、兽皮文书。纸张泛黄发脆,墨迹有些已经洇开模糊,一股浓烈的、属于历史尘埃的味道弥漫开来。
明竺放下茶盏,缓缓站起身。
她走下那三级黑玉台阶,赤足(布鞋不知何时被她踢掉了)踩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无声无息。她来到箱子前,俯身,伸出那只曾经指点星辰、此刻却沾着一点点心碎屑的手,随意地从箱子里抽出一卷厚厚的、边缘磨损的卷宗。
她展开卷宗。
泛黄的纸张上,用当时流行的、略显花哨的字体记录着:
**【仙盟缉魔总司 第三百七十一号令】**
**【案由:查禁邪宗“天阙阁”并处置涉案人员案】**
**【签发:仙盟长老会(印鉴模糊)】**
**【执行:缉魔总司及下辖各分司】**
**【简述:经查,宗门“天阙阁”,以“合欢”之名,行淫邪惑乱、败坏道基、勾结魔道之实…证据确凿,危害极大…特令:即日起,取缔天阙阁宗门资格,没收其全部资产!阁中弟子长老,凡修习合欢秘术者,无论主从,尽数废去修为,打落凡尘,永世不得再入仙途!余者,逐出修行界,严加看管…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明竺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冰冷的、充满污蔑和杀机的文字。她的指尖,在那“合欢秘术”、“淫邪惑乱”、“勾结魔道”、“格杀勿论”的字眼上,轻轻拂过。指尖过处,那些墨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灼烧,微微卷曲、发黑。
她又拿起一份玉简,神识探入。
里面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标注着修为、处置结果(“废修为”、“贬为凡人”、“驱逐”、“已诛杀”…)以及…执行地点和负责的缉魔司分队。其中几个名字,她依稀记得,是当年天阙阁中颇有天赋、性子跳脱的后辈弟子。他们的名字后面,赫然标注着“已诛杀”三个猩红的小字,执行地点就在天阙阁旧址附近的一座山谷,负责执行的正是…厉千绝当时所在的小队!
明竺的目光,缓缓移向瘫坐在破椅子上、面无人色的厉千绝。
厉千绝接触到那目光的瞬间,如同被万载玄冰刺穿,血液都冻僵了!他看到了祖师奶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翻涌起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他张着嘴,想辩解,想推脱,想求饶,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明竺没有立刻发作。她只是平静地收回了目光,继续翻看那些卷宗。一份份,一卷卷,有罗织罪名的指控,有所谓“受害者”的证词(言辞间漏洞百出),有关于天阙阁“秘术”如何“危害”的臆测分析…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匕首,将曾经那个海纳百川、生机勃勃的宗门,钉死在耻辱柱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缉魔司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厉千绝等人粗重恐惧的喘息。石案上的灵茶早已凉透,点心散发的甜香也变得有些腻人。
终于,明竺合上了最后一份卷宗,随手丢回箱子里。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看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游记杂谈。
她走回主座,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凉透的灵茶,也不嫌弃,又呷了一口。
“厉司主。” 她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厉千绝浑身剧颤,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在…在!祖师奶有何吩咐?”
“你的奏报,” 明竺的目光落在他面前那张依旧空白的玉简卷轴上,“写好了吗?”
厉千绝看着那空白的玉简,再看看旁边箱子里那些触目惊心的卷宗,最后对上祖师奶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写一个违心的字,或者写得不能让这位祖宗满意,下一秒,自己就会像那些卷宗上的名字一样,彻底消失!
“写!我…我这就写!” 厉千绝几乎是嚎叫出来,抓起笔,蘸满了墨(手抖得墨汁甩得到处都是),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只想保住小命的疯狂,开始在玉简上奋笔疾书!
他不再斟酌字句,不再考虑后果,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按祖师奶说的写!把她的“建设性意见”原封不动地、甚至添油加醋地写进去!让仙盟长老会那些老东西也尝尝这滋味!他写得飞快,字迹歪歪扭扭,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扭曲的报复快感。
“…祖师奶明竺,承隐宗少宗主,天阙阁开山祖师,自上古落云境破关归来,化神之尊,莅临本司…对本司及当前仙盟推行的《三界通行律例及行为规范总则》进行了深刻且富有洞见的批判…祖师奶指出,现行律法条条荒谬,禁锢道心,戕害大道本源!尤其血统准入、仙凡尊卑、灭绝魔修、污蔑天阙阁合欢正道等条款,实乃倒行逆施,祸乱三界之根源!…本司上下,聆听祖师奶教诲,如醍醐灌顶,深感过去执行此等恶法,罪孽深重!…为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维护大道公义,本司泣血恳请仙盟长老会:即刻召开最高紧急会议!废除一切不公律法!为天阙阁昭雪平反!重启凡人修仙之通天大道!…若长老会迟疑不决,恐祖师奶震怒,亲临仙盟‘讲理’,届时…后果难料!…司主厉千绝,泣血顿首,百拜叩请!”
最后一个字落下,厉千绝如同虚脱般瘫在椅子上,手中的笔“啪嗒”掉在地上。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知道这封奏报一旦发出,自己的政治生命乃至物理生命,基本也就到头了。但比起立刻死在祖师奶手里,他宁愿选择晚点死。
明竺隔空一抓,那卷写满字的玉简便飞入她手中。她神识扫过,看着上面那些惊世骇俗、几乎是指着仙盟长老会鼻子骂娘的内容,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的、满意的弧度。
“嗯,文采尚可,态度也算诚恳。” 她点评道,随手将玉简抛给旁边一个看傻了的司卫,“去,用你们缉魔司最高规格的传讯法阵,加密等级提到最高,直接给我送到仙盟长老会的议事大殿去。记住,要确保每一个长老都能‘及时’看到。”
那司卫捧着烫手山芋般的玉简,脸都绿了,但在祖师奶平静的目光注视下,只能硬着头皮,连滚爬爬地冲向传讯中枢。
明竺重新靠回椅背,拿起一块冰晶玉梨,轻轻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她望向缉魔司高窗外,那片被无数条规束缚着的、显得有些灰蒙蒙的天空。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
“好了,” 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期待和冰冷的玩味,“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
祖师奶微微一笑,那双沉淀了亿万载岁月的眼眸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就看看这届仙盟的龟孙们,是准备跪着听我讲道理呢…”
她将剩下的玉梨核随手一弹,那晶莹的果核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入远处的废物篓。
“还是等着我亲自上门,‘帮’他们理解理解,什么叫‘祖宗之法不可废’?”
缉魔司内,一片死寂,只有灵茶凉透后散发出的最后一丝余香,在血腥、墨臭和恐惧交织的空气中,倔强地弥漫着。风暴的中心,那位始作俑者,却已再次阖上眼帘,仿佛陷入了小憩,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更盛大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