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想

隔日，权力帮

李沉舟在书房中用过早膳，下属便呈上一封密信。他拆开火漆，展开信纸，浣花剑派萧西楼那熟悉而略带锋芒的字迹映入眼帘。信的内容，竟是关于其女萧秋媃的婚事

这封信，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李沉舟冰冷的心湖中漾开了圈圈涟漪。他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明媚而执拗的少女身影，以及她临别时，在自己面前立下的、那些掷地有声的誓言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萧秋媃在此立誓，此生只爱李沉舟一人！回到萧家之后，我定会说服父亲，堂堂正正嫁入权力帮，成为你李沉舟的女人！若违此誓，叫我……不得好死！”

“若你……若你当真对我无意，我自也不会厚颜纠缠。但我也要你知晓，无论你接受与否，我萧秋媃此生，绝不会再嫁他人！这是我的承诺，不是给你的负担，只是我对自己心的交代！”

字字句句，犹在耳畔。那少女的真心，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纯粹、滚烫，不容忽视

此刻，这封来自她父亲的信，白纸黑字，将这团烈火正式推到了他的面前。李沉舟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中五味杂陈

有那么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欢喜，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渗出——被人如此纯粹而热烈地爱慕着，终究不是一件令人全然厌恶之事

但这丝欢喜转瞬便被更多的为难所淹没。他像是一座孤寂了太久的冰山，本能地想要推开这团足以融化他的烈火。他深知自己身处的漩涡何等凶险，深知自己给不了寻常女子期盼的安稳与温情

那一点点因她而生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愫，此刻反而成了束缚他的枷锁

他不能让萧秋媃嫁过来。不能让她卷入权力帮的腥风血雨，不能让她面对自己这注定孤绝的命运，更不能……让她屈居于侧室之位

心意已决，他拿起笔，蘸了墨，准备回信，言明自己无意纳妾，请萧家另择佳婿

赵师容“沉舟。”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赵师容端着一盏新沏的茶走了进来。她一眼便看到了李沉舟案上那封展开的信，以及他提笔欲书的姿态

李沉舟见她进来，并未阻拦，也未掩饰，反而将笔暂时搁下。他心中纷乱，或许潜意识里，也希望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妻子，能为他理清这团乱麻

赵师容放下茶盏，拿起那封信，仔细地看了起来。她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流转，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片刻后，她轻轻将信纸放回案上，若有所思

忽然，她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她在萧秋媃身上，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的自己

那个少女在权力帮养伤的两个月，她看在眼里，聪慧灵动，性情真挚，对自己也毫无敌意，甚至带着几分依赖，让她颇有好感

更重要的是，赵师容看得分明，李沉舟待那丫头，是不同的。虽然他自已可能都未曾明晰，但那偶尔流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和一丝极淡的关切，瞒不过与他相伴多年的她

赵师容在李沉舟身旁坐了下来，声音温柔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赵师容“沉舟，答应这门婚事吧。”

李沉舟蓦然抬眸，眼中带着讶异和不解，他本意是拒绝

赵师容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

赵师容“于公，萧西楼以‘两派和平’为由，我们若应下，至少表面上能缓和与浣花剑派的关系。江湖风波恶，多一个强大的盟友，总好过多一个潜在的敌人。”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了几分，说出了那一点点藏于心底的私心

赵师容“于私……那丫头，是真心待你。我看得出，你待她……也并非全无感触。让她过来吧，或许……或许这权力帮，也能多几分生气。”

她望着李沉舟那双深不见底、常年冰封的眼眸，心中默默祈愿：或许这个像小太阳一样炽热勇敢的少女，真的能……让你那冰封的心，变得暖一些，让你那紧锁的眉宇，多展露几分笑颜呢？

李沉舟沉默着，赵师容的话语和那份深藏的理解与包容，像暖流，悄然冲击着他原本坚定的决定。书房内，只剩下熏香袅袅，和他内心无声的权衡与波澜

李沉舟垂眸凝视着手中那封来自浣花剑派的信笺，久久未语。他挺拔的身姿在晨光中投下一道沉默的剪影，低敛的眉宇间仿佛凝结着化不开的冰雪，又似有暗流在深处涌动

赵师容的话语犹在耳畔，那个少女倔强而炽热的目光更是在心底灼烫

他需要权衡的太多，江湖局势，帮派利益，自身那不愿示人的软肋，以及……那缕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牵动

午后，浣花剑派

萧西楼收到了权力帮加急送来的回信。他几乎是屏着呼吸拆开，当看到李沉舟竟真的应下了这门婚事，并将婚期就定在后日时，他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心情复杂难言。他不敢耽搁，立刻拿着信走向萧秋媃的院落

萧秋媃的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因前两日心力交瘁，又感染了风寒，她正靠在床榻上，由丫鬟牡丹服侍着喝药。她的脸色苍白，唇瓣失了往日的血色，眼神也有些黯淡，整个人像是易碎的琉璃

牡丹看着萧秋媃这般模样，心疼得紧，小心翼翼地吹凉汤药，一口口喂她

就在这时，萧西楼快步走了进来，手中紧握着那封决定命运的回信

萧西楼“秋媃！”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萧秋媃抬起无神的眼眸，看向父亲，萧西楼将信递到她面前，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萧西楼“权力帮的回信……李沉舟他……答应了。婚事，就定在后日。”

刹那间，仿佛一道光劈开了阴霾

萧秋媃惨白如纸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怔忡，随即，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缓缓浮现，最终化作一个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在冰雪中颤巍巍绽放的花。她成功了，她终于……可以走向他了

萧西楼看着女儿脸上那久违的、带着病气却依旧动人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为了这个笑容，纵使萧家因此事在江湖上颜面有损，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瘦削的肩膀，喉头有些哽咽

萧秋媃望着父亲眼中那深沉如海的爱与包容，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那泪水里，有得偿所愿的欣喜，有对未来的茫然，更有对家人、尤其是对父亲的深深愧疚。喜悦与难过交织，让她心口堵得发疼

她猛地掀开被子，不顾自己病弱的身体和牡丹的惊呼，挣扎着便要下床。萧西楼想要阻拦，她却异常固执，双膝一软，直直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父亲，深深地叩下头去，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颤抖

萧秋媃“爹爹……女儿不孝……总是这般任性，惹您生气，让您和娘亲为我操心……女儿……女儿对不起您……”

看着她跪在地上，病中单薄的身子如同风中残烛，却还要强撑着行礼告罪，萧西楼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急忙弯腰，双手用力将她扶起，重新安置回床上，用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沙哑

萧西楼“傻孩子，快起来……地上凉。你是爹的女儿，说什么对不起……只要你……你觉得好，爹……爹就认了。”

他替她掖好被角，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和一句无力的叮嘱

萧西楼“后日……便要出嫁了。好好养着身子，别再胡思乱想了。”

萧秋媃靠在枕上，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似乎比来时又沉重了几分。手中的信纸被她紧紧攥在胸前，那上面应允的婚事，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心口生疼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院中洒下斑驳的光点。萧秋水正倚在廊柱下，心神不宁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妹妹决绝的眼神和那场惊心动魄的“戏”，不知自己那兵行险着的计划，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就在这时，几名浣花弟子的议论声顺着风，清晰地飘进了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权力帮那边回信了！”

“真的？怎么说？”

“答应了！李帮主竟然真的答应了萧师妹的婚事！”

“我的天，后日就要过门了！这也太快了！”

“啧啧，没想到啊……”

“答应了”……“后日过门”……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猝然炸响在萧秋水耳边

他擦拭长剑的动作瞬间僵住，手指死死攥紧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闷痛

他……他竟然答应了？！

萧秋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他原本抱有的那一丝侥幸——希望李沉舟能坚守对赵师容的专情，干脆利落地拒绝——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难受与恐慌。胸口像是被一块千斤巨石死死堵住，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不甘、担忧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的复杂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以为让妹妹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哪怕是拒绝，就能让她死心。可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李沉舟的应允！这完全打乱了他的预期，将他推入了一个更深的、充满未知恐惧的境地

妹妹……秋媃……她真的要嫁入那个龙潭虎穴了？嫁给那个冷酷深沉、年纪足可做她父亲的男人？去做一个……侧室？

一想到书中描绘的、她那可能的悲惨结局，一想到她未来可能在权力帮深院中面对的冷眼、倾轧和情殇，萧秋水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钝刀切割般，一阵阵尖锐地疼痛起来。那不仅仅是兄长对妹妹的担忧，更夹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更深沉的情感煎熬

他猛地站直身体，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喧闹讨论的弟子，阳光落在他年轻却骤然布满阴霾的脸上，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绝望和那堵在心口，让他几乎窒息的巨石

萧秋水心里难受，在院子里准备回房，可走着走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妹妹房门口的

双脚像是不听使唤，明明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离开！别进去！”，可那脚步却沉重又固执地，一步一步，将他带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透过虚掩的门缝，看着屋内。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苦楚、担忧、不甘……种种情绪疯狂翻涌，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想冲进去，抓住妹妹的肩膀，告诉她别嫁了，那李沉舟绝非良配，前方是万丈深渊！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劝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知道，自己无从下口

那份深藏在心底、不容于世、连他自己都感到惶恐的禁忌情感，此刻更像是一根尖锐的刺，死死扎在他的心上，让他连呼吸都带着隐秘的疼痛。他本不该进来的

可是，脚步还是迈了进去

屋内，萧秋媃正坐在梳妆台前的铜镜旁。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纸，正是那封来自权力帮的回信。她低着头，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那些墨迹上，一遍又一遍地仔细辨认，仿佛要透过这字迹，确认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并非幻觉，确认这真的是出自那个她魂牵梦萦之人之手

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那上面洋溢着一种萧秋水从未见过的、纯粹而炽烈的光芒，那是一种全心全意的倾慕与喜悦，满眼的情谊几乎要溢出来

这神情，她从未对他有过

一瞬间，一股尖锐而陌生的嫉妒，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上萧秋水的心头，疯狂啃噬着他的理智。他很嫉妒！嫉妒得几乎要发狂！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当初写那本破书的时候，就不该安排任何李沉舟和萧秋媃的戏份！他还要把李沉舟写得面目可憎！丑陋不堪

他内心在疯狂地吐槽、咆哮，脸上却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他强迫自己走上前，脚步有些虚浮。他的语气硬邦邦的，带着明显的不高兴，明知故问

萧秋水“李沉舟……答应了？”

萧秋媃闻声抬起头，脸上灿烂的笑容尚未褪去，她显然完全沉浸在喜悦里，丝毫没有察觉到哥哥语气中的异常和那压抑的怒意。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里都带着甜意

萧秋媃“嗯！他答应了！三哥，他答应了！”

萧秋水低垂下眼眸，不敢再看她那双因另一个男人而熠熠生辉的眼睛。他沉默了良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

内心的情愫在疯狂滋生、蔓延，像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紧到他眼眶发热，泛起了一层难以抑制的泪光

他猛地张开嘴，一个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想告诉她，告诉她他心底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肮脏又炽热的感情

可是，话到了嘴边，他看着妹妹那纯净的、带着疑惑望过来的眼神，所有汹涌的情感都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死死咬住了后槽牙，尝到了血腥味，才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话狠狠咽下

若是……若是让她知道，她视若依靠的亲哥哥，竟然对她存着这样悖逆人伦的心思……她会怎么想？她会用怎样惊恐、厌恶的眼神看他？

他不敢想

最终，所有翻腾的爱恋、嫉妒与痛苦，都化作了一声近乎叹息的、干涩的叮嘱。他别开脸，声音沙哑得厉害

萧秋水“既然……既然决定了……那……那你以后在权力帮，要……要好好照顾自己……”

萧秋媃听着哥哥这没头没脑、却又充满关心的话，虽然觉得他情绪有些奇怪，但喜悦冲昏了头脑，她也未曾深想，只觉得哥哥是舍不得她

她笑出声来，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地凑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萧秋水，将脸埋在他胸前，满足地喟叹道

萧秋媃“知道啦！谢谢哥哥！有你真好……”

温香软玉满怀，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萧秋水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抬起手，想要回抱住她，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怀中真实的触感和那声“哥哥”，只觉得心如刀绞

——真好？是啊，能作为哥哥守护你，真好

可这份“真好”，却像是最残忍的诅咒，将他永远钉在了名为“兄长”的十字架上，永世不得解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