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留在这

晌午的日光带着灼人的热度，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朱红宫墙与光洁如镜的宫街地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蒸腾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热浪

三人沉默地行走在这狭长而空旷的宫道之中，身影被拉得细长，方才养心殿内的惊心动魄，似乎仍有余波在空气中隐隐震荡

赵师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后怕与无奈，她看向走在一旁的萧秋媃，低声道

赵师容“秋媃，你方才……未免太过大胆了些。那是陛下，九五之尊，万一真的触怒龙颜……”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萧秋媃干脆利落地打断。萧秋媃脚步未停，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目光直视着前方巍峨的宫门，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护犊之情：

萧秋媃“我不管他是陛下还是谁！谁都不能欺负我夫君！”

她的声音清亮，在寂静的宫道中回荡

萧秋媃“逼他喝毒药就是不行！别说他是皇帝，就算是天王老子，是神仙下凡，我也不怕！大不了……”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但那未尽的决绝之意，已清晰无比

她不再多言，反而加快了脚步，一个人走到了最前面，那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仿佛一株骤然经历了风雨催折，反而更加坚韧地挺立起来的修竹，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倔强，要将所有风雨都挡在身后

李沉舟与赵师容落在后面，看着那个与五年前判若两人的背影，心中皆是感慨万千

赵师容微微侧首，对李沉舟轻声道

赵师容“这丫头……变化真大。”

记忆中那个只会用含泪的目光望着李沉舟、或是躲在房中暗自神伤的小女孩，如今竟已敢在金銮殿上，为了维护所爱之人，与帝王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李沉舟深邃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前方那抹决绝的身影，闻言，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欣慰、愧疚与难以言喻心痛的语调，低低地回应了一句

李沉舟“孩子……长大了。”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消散在灼热的空气里。这声“孩子”，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感

他看着她被迫迅速成熟，学会在这残酷的世道中披上铠甲，亮出爪牙，那份他曾想永远为她隔绝的风雨，终究还是落在了她的肩上。这份成长，让他欣慰，更让他心疼如绞

说完这句，他也迈开了脚步，跟上了前方的萧秋媃

他那向来如山岳般沉稳、却也如孤峰般寂寥的背影，此刻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似乎少了几分惯常的冰冷与疏离，却莫名地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与沉重

他守护了太多，也背负了太多，如今终于有人不顾一切地想要与他并肩，甚至走在他的前面去抵挡风雨，这感觉陌生而又锥心

赵师容看着这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唇角又缓缓漾开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由衷的欣慰，看着这对历经磨难的璧人终于拨开迷雾，靠近彼此；却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苦涩，因为这其中掺杂了太多痛苦、误解与不得已

他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看清彼此的心意，实在太不容易。李沉舟那座万年冰封的心墙，似乎终于因这不顾一切的暖意，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些许光亮

只是，未来呢？赵师容抬眸，望向宫墙外那一片广阔却未知的天空，目光中带着一丝隐忧。打破了这表面的平衡，直面了帝王的怒火与猜忌，往后的日子，是风雨更疾，还是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不知道

但至少此刻，看着前方那两个逐渐靠近的身影，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夜色如墨，宫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勾勒出皇宫夜间朦胧的轮廓

偶尔有巡夜的侍卫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也有太监提着灯笼躬身疾行，更有被小太监们抬着的软轿悠悠经过，轿中坐着出来散心赏夜的妃嫔，环佩叮咚，暗香浮动

御花园内，假山玲珑，曲径通幽，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枝叶与花苞上，泛起清冷的光泽

萧秋媃独自立于一座小亭旁，并未真正欣赏这月下美景，而是仰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圆月，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思念与担忧

她在想绾绾，不知那小小的人儿在权力帮中，有没有好好吃饭，牡丹和晚秋能否将她照料周全，此刻是否已然安睡？女儿不在身边的每一刻，都让她牵肠挂肚

与此同时，并未翻后宫牌子的皇帝李寰，也信步踱入了御花园

他心中颇不宁静，白日里养心殿那一幕反复在脑中上演。萧秋媃那看似恭顺实则倔强、为了李沉舟敢于顶撞他的模样，像一根羽毛，不断搔刮着他的心，让他生出一种混合着恼怒与强烈征服欲的悸动

那般伶牙俐齿、貌美又带刺的女子，竟属于李沉舟那个冰山一样的人，思及此，他心中便是一阵无名火起

目光流转间，他恰好看到了月光下那道纤细的身影，独立亭边，仰首望月，侧脸在清辉下显得格外柔美，却又透着一股淡淡的哀愁

李寰心神一动，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缓步走了过去

“萧姨娘好雅兴，在此赏月。”李寰的声音打破了夜的静谧

萧秋媃闻声，骤然回神，见是皇帝，心中一惊，连忙敛衽行礼

萧秋媃“臣妇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李寰虚扶一下，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开始与她闲话家常，从御花园的景致说到宫中的趣闻，语气看似随意

然而，话题却渐渐转向了白日之事，他带着几分戏谑，提起了萧秋媃当时的话语：“朕还记得，姨娘白日曾说，这世间美人，理当都归朕所有。”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她，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暗示，“朕细看姨娘，月下观之，更是风姿绰约，堪称绝色，亦在此列之中。”

萧秋媃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维持着镇定，微微后退半步，语气恭敬而疏离

萧秋媃“陛下谬赞，臣妇愧不敢当。白日之言，不过是臣妇感念陛下恩德与后宫娘娘们福泽的肺腑之言，岂敢以此自居？臣妇蒲柳之姿，万万当不起陛下如此盛誉。”

李寰见她推拒，心中那点征服欲更盛，又逼近一步，竟伸出手，欲去触碰她的脸颊，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压迫：“当得起，朕说当得起，便是当得起……”

萧秋媃“陛下！”

萧秋媃脸色微变，猛地向后连退数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冷意与坚决

萧秋媃“请陛下自重！臣妇乃有夫之妇，陛下乃万乘之尊，此举于礼不合！”

“于礼不合？”李寰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正要再说什么——

李沉舟“陛下。”

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打破了御花园中暧昧又紧绷的气氛

李沉舟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他快步上前，身形一闪，便已挡在了萧秋媃身前，手臂一伸，自然而坚定地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护在自己身侧

萧秋媃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熟悉气息和坚实的依靠，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下意识地反手紧紧握住了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指尖因后怕而微微颤抖

她抬眸，望见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心中却涌起一股难言的安全感

李寰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看着眼前这碍眼的一幕

李沉舟微微垂眸，与萧秋媃交换了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抬眸，目光平静却锐利地迎向李寰那愠怒的视线

他并未行礼，只是紧紧握着萧秋媃的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

李沉舟“内子无知，若有冲撞陛下之处，沉舟在此赔罪。夜色已深，内子体弱，不宜久吹夜风，臣先行告退，护送内子回房歇息。”

他话语简洁，甚至没有给李寰反应的时间，说完，便揽着萧秋媃，转身径直离去

那背影挺拔如松，带着一种无视皇权的冷漠与决绝，将帝王的威仪与怒火都甩在了身后

李寰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身影，尤其是李沉舟那全然护卫的姿态，胸中的怒火与妒火交织翻腾，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死死盯着那消失在月色花影中的背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冰冷至极的冷哼，眼中寒光闪烁，不知在酝酿着什么

夜色深沉，宫灯在廊下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李沉舟一路沉默地伴着萧秋媃，回到了她暂居的偏僻宫苑。踏入殿内，掩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李沉舟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让他又气又心疼的人儿，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无奈的倦色。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后怕与不易察觉的关切，重复着之前的埋怨

李沉舟“你……今日实在不该来这宫中。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你让我……”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萧秋媃自知理亏，却也不全然认错。她抬起眼眸，瞬间换上了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她伸出手，轻轻拉住李沉舟宽大的墨色袖袍，小幅度地晃了晃，声音软糯，带着明显的撒娇意味

萧秋媃“我……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每个月都神秘消失，我心里着急，就想来问个清楚嘛……”

她撅起嘴，眼神湿漉漉地望着他

萧秋媃“等你回来？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我这性子，哪里等得了那么久……”

李沉舟看着她这副故作可怜的模样，明知她是装的，心头那点责备却像遇到了春阳的冰雪，瞬间消融了大半

他沉吟着，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重话，只是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她，那里面有关切，有无奈，更有一种失而复得后、唯恐再次失去的深深隐忧

萧秋媃见他不语，神色缓和，便知他气已消了。她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想到赵师容，便轻声开口道

萧秋媃“天色不早了，夫君……你今日也劳累了，快回师容姐姐那里歇息吧。”

然而，李沉舟却站在原地，身形未有丝毫移动。他微微偏过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喉结滚动了一下

半晌，才用一种略显僵硬、甚至带着点笨拙的语气，低低地吐出一句

李沉舟“今天……留在这。”

这话说得突兀，甚至有些没头没尾，与他平日里的冷峻沉稳截然不同

萧秋媃闻言，猛地愣住了。她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抬眸看向李沉舟，只见他依旧侧着脸，耳根处却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都透着一股强装镇定的不自然

片刻的错愕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欣喜像藤蔓般迅速缠绕上萧秋媃的心头。五年了，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提出要留下，不再是冰冷的驱赶，不再是刻意的疏离

她看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带着些许窘迫的模样，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温柔而了然的笑容

她没有再多问，也没有丝毫的扭捏，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萧秋媃“好。”

一个字，包含了所有的接纳、理解与无声的喜悦

殿内烛火轻轻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温暖而安宁。过往的冰封与隔阂，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简单的三个字和一个笑容，悄然融化

长夜漫漫，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夜深人静，浣花剑派内一片沉寂，唯有萧秋水的房中还亮着一盏孤灯

他独自坐在桌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布偶。那是一只手工缝制的小兔子，用的是这个时代常见的粗布，针脚算不得精细，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看得出缝制者的生疏，但每一个针脚都缝得异常认真、结实。棉花填充得鼓鼓囊囊，让兔子看起来憨态可掬，两颗用黑色丝线仔细绣出的眼睛，在灯下显得格外灵动

这是他瞒着所有人，偷偷做的。脑海里浮现的是另一个时空里，妹妹肖玥玥抱着毛绒兔子玩偶，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他知道，在这个世界没有那种柔软的绒布，但他还是想做一个。因为萧秋媃，或者说肖玥玥的灵魂，喜欢兔子

此刻，他怔怔地望着这只略显粗糙的布兔子，眼神空洞而迷茫。白日里康劫生那些恶毒污秽的言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刺得他心脏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

“对自家妹妹藏着那种龌龊的心思……”

“萧秋媃可是你的嫡亲妹妹！”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良知和理智上。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于妹妹的感情，早已在漫长的相依为命中，悄然越过了那条名为“亲情”的界限。在那个父亲早逝、母亲也最终离他们而去的世界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是黑暗中紧紧抓住的浮木。或许就是从那时起，那份本应纯粹的守护与依赖，在无数个相互取暖的日夜裡，不知不觉地变了质，错了位

这份隐秘的、悖德的、绝不容于世的感情，像一株生长在暗处的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日夜汲取着他的快乐与安宁。他痛苦，他挣扎，他无数次想要将其连根拔起，却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其中，无法挣脱

来到这个世界，他以为身份的转变能让他摆脱这份煎熬。可当他看到萧秋媃顶着那张熟悉的脸，带着那份源自灵魂的熟悉感，却将所有的目光和痴恋都投注在另一个男人——李沉舟身上时，那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刺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明明知道李沉舟不过是个“NPC”，这个世界或许只是一场虚幻，可他的心，还是会因为妹妹对别人的倾慕而难受得紧缩起来。那种属于自己的珍宝被人夺走的感觉，清晰得让他无所适从

她说过会回来的。离开权力帮，回到萧家

萧秋水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柔软的布兔，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慰藉。她会回来吗？真的会回来吗？如果她回来了，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她？是继续扮演那个没心没肺、只会插科打诨的三哥，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如果妹妹知道了自己内心深处这份肮脏的、扭曲的情感，她会不会觉得恶心？会不会用惊恐、厌恶的眼神看他？会不会从此远远地逃离他，连那点仅存的、属于“兄妹”的温情都彻底失去？

这个假设带来的恐惧，远比康劫生的辱骂更让他窒息

他痛苦地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桌面上，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只准备送出去、却又不敢送出去的布兔子。夜风吹动窗棂，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仿佛也在为他这份无处安放、永无回应的禁忌之情，低声哀叹

长夜漫漫，那盏孤灯映照着他蜷缩的身影，显得格外寂寥，也格外沉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