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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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掌心,清晰地落入了余霜絮的耳中。
她眼中的光彩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烟火,骤然迸发,笑容在脸上漾开,带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喜:
“太好啦!明天见,宁祈安!” 她用力地挥了挥手,转身蹦跳着跑进了那条被温暖灯火点亮的巷子深处,红色的围巾在雪幕中跳跃着,像一团小小的、逐渐远去的温暖火焰。
宁祈安站在原地,看着那抹跳跃的红色消失在巷口橘黄的光晕里,手中只剩下那根光秃秃的竹签,顶端残留着一点黏腻的、融化的糖霜。
口腔里,山楂那点顽固的微酸似乎还在隐隐作祟,混合着糖衣残留的甜,很难说上来那种感觉。
他低头看着竹签,又抬眼望向空荡荡的巷口,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肩头,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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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祈安回到那间空旷、恒温、一尘不染的家,玄关的感应灯无声亮起,映出冰冷的白色大理石地面。
他换下外套和鞋,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客厅角落,那架黑色的钢琴沉默的屹立着,像一座孤岛。
他站在落地窗前。
窗外,城市被包裹在一片朦胧的、发着微光的白色之中,万千灯火在雪幕后模糊成温暖的光斑。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指尖划过,停留在那个新添加的联系人上——
“余霜絮”
她的头像是一张有点模糊的、天使小猫的照片。
指尖悬停在空白的对话框上方。
最终,他没有输入任何字符。
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微的暖意,如同融化在唇齿间的糖霜残留的微温,在指尖,在心头某个空旷的角落,极其缓慢地晕染开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酸涩回甘。
他走到钢琴边坐下,手指习惯性地落在冰凉光滑的黑白琴键上。
钢琴悠扬的旋律本该流畅地倾泻而出,可当指尖按下第一个琴键,脑中闪回的,却是巷口路灯下,那个仰着脸问“算是朋友吗”的笑容,和那双在万家灯火映衬下亮得惊人的眼睛。
琴键落下,发出一个略显突兀的单音,在寂静的琴房里回荡。
他停下了动作。
窗外的雪,还在无声地、不知疲倦地下着,覆盖着城市,也覆盖着某些悄然剥落的冰层。
宁祈安静静地看着琴盖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和这冬夜的落雪一起,无声无息地、缓慢地发生着变化。
好像……多个这样的朋友,真的,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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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端。
居民楼的窗户透出昏暗的光,映着窗外无声飘落的细雪。
余霜絮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手机屏幕幽微的光映亮她毫无睡意的眼睛。
指尖悬在那个名字——
“宁祈安”
修改备注为:“亲爱的N同学”
余霜絮反复点开又退出那个空白的对话框。
糖葫芦的甜似乎还黏在舌尖,路灯下他清俊的侧脸和那句低低的“嗯”在脑海里反复播放。
五年。
她像个躲在阴暗角落的偷窥者,贪婪地收集着他的一切碎片。
他撑着伞走过雨幕的挺拔背影。
他跑步时额角飞扬的发梢。
他在讲台上从容解答难题时清冷的声线。
甚至是课间他微微蹙眉看向窗外雪景的,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寥落的神情。
她记得自己曾怎样笨拙地“忘”带伞,只为能和他短暂地同撑一把,呼吸着那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空气,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心脏快要撞出胸腔。
记得数学课上被点名后,在全班目光下,对着黑板一片空白时烧灼脸颊的窘迫,眼角余光却无法控制地瞥向他的方向,怕看到他哪怕一丝的轻视。
每一次走廊擦肩而过,她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不至于同手同脚,空气中仿佛残留着他走过的、冷淡又干净的气流。
这五年隐秘的、如同藤蔓般缠绕滋长的仰望。
终于在昨晚的雪路上,被他一句“朋友”的承认撕开了一道口子,泄进一丝微弱却足以让她眩晕的光亮。
再次点进对话框里。
该说什么?
“糖葫芦好不好吃”?太刻意。
“雪下得真大”?太无聊。
“晚安”?…太近,太冒犯。
啊啊啊啊到底该说什么啊。
她像捧着一块滚烫又易碎的琉璃,每一个字都在指尖反复掂量,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湮灭在寂静的夜里。
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胃里熟悉的、空落落的钝痛开始蔓延,提醒着她身体的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一遍遍回放着那个雪夜,那个名字。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雪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直到天色泛起灰白,她才在辗转反侧中,坠入短暂而混乱的浅眠。
......
不知过了多久,尖锐的敲门声像冰锥刺破梦境。
“余霜絮!几点了还不起?!早饭都凉透了!”
姥姥高亢而带着浓浓怨气的声音穿透门板。
余霜絮猛地惊醒,头痛欲裂,胃里空荡荡的绞痛感更加清晰。
她挣扎着坐起身,看了一眼闹钟,刚过九点。
窗外是阴沉沉的天,雨点开始敲打玻璃。
“姥姥…我胃有点不舒服,早饭不想吃了…”
她哑着嗓子,声音带着未散的睡意和虚弱。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姥姥略显肥胖而矮小的身影堵在门口,浑浊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失望
“胃疼?胃疼就不吃了?我看你就是懒筋犯了!成天抱着个破手机不睡觉,早上就装病!你当我是三岁小孩糊弄?!”
“不是…姥姥,我真难受…”
余霜絮试图解释,胃部的抽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
“难受?我看你精神着呢!少给我找借口!”
姥姥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生锈的铁片刮擦着神经。
“我跟你姥爷供你念书,是让你回来睡大觉装病的?你看看你这成绩,吊车尾!以后能干啥?啊?扫大街都没人要你!我们老余家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不争气的!”
那些熟悉的标签——
“没用”、“不争气”、“拖累”
再次劈头盖脸砸下来。余霜絮攥紧了被角,指节发白。
“姥姥…我会努力的…”
她试图平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努力?你拿什么努力?你那猪脑子?”
姥姥刻薄的冷笑像淬毒的针
“跟你那个没出息的爹一个德行!都是一样的根!你妈也是命苦,摊上你们这对讨债鬼!离了倒好,省得被你们拖累死!你就是个拖油瓶!白瞎了我们这么多年的米粮!”
“拖油瓶”
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余霜絮的心尖上。
父母离异时冰冷的眼神、摔碎的碗碟、互相推诿的指责。
父亲那句“要是你是个男孩就好了”的尖叫…所有被刻意尘封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痛苦记忆,被姥姥此刻的咒骂狠狠撕开,血淋淋地摊在眼前。
...我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我现在这一乱糟糟的生活。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自我厌弃,在胃部的剧痛和这致命一击的刺激下,轰然决堤。
“够了姥姥...”
她抬头,眼睛通红,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
“是!我是拖油瓶!我是废物!我考不上大学!我给你们丢脸了行不行?!你们谁都不要我!那都别管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