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楚淮处理完公务，踏入九尾殿时，看到白璃正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数着窗台上的魔晶。那些菱形的黑色晶石在幽冥珠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她数得认真，指尖划过晶石表面时，尾巴尖还跟着轻轻点动，像在替她计数。
“走了。”他突然道。
白璃茫然抬头，睫毛上还沾着点从窗外飘进来的魔尘：“去哪？”
“人界。”
白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辰，方才还蔫蔫搭着的九条尾巴“唰”地展开，在身后轻轻摇晃起来，尾尖的粉色绒毛随着动作簌簌颤动，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她甚至忘了起身，就那么趴在窗台上，仰着脸看他，声音里裹着笑：“真的？现在就去吗？”
那是白璃第一次跟墨渊去人界。
人间正是上元佳节，花灯如昼，人流如织。沿街的商铺挂满了红灯笼，暖黄的光晕映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糖画——刚做好的糖画嘞！”“猜灯谜咯！猜中了有奖品！”；孩童举着兔子灯在人群里穿梭，银铃般的笑声撞在灯笼上，又弹进耳里；不远处的石桥上，一对情侣正共执一盏莲花灯，低声说着什么，女孩的脸颊比灯笼还红。这一切热闹得让白璃有些恍惚，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飘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元宵的糯米香，还有街边摊贩炸油糕的酥香，与魔域终年不散的血腥气截然不同。
她像只刚出笼的小兽，小心翼翼地拉着楚淮的衣袖，指尖只敢捏着那片玄色布料的边角，东张西望，眼神里满是新奇。她的狐耳在发间微微动着，捕捉着每一个陌生的声响，九条尾巴克制地在身后摆着，生怕扫到身边的行人。
“魔尊大人，你看那个糖画！好可爱！”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糖画摊。摊主正用融化的糖汁在青石板上勾勒，转眼间就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金黄的糖丝在灯光下闪着剔透的光。
楚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在他看来，不过是些甜腻的凡物。但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糖画，也映着漫天灯火，比魔域的幽冥珠好看多了。
往前走了几步，她又被路边卖面具的小摊吸引，拿起一张画着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对着自己的脸比划，转头冲墨渊做了个鬼脸：“魔尊大人，那个面具好吓人！”
楚淮看着她被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喉结动了动，竟觉得那恶鬼面具都顺眼了些。“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正说着，天边突然炸开一朵烟花，绚烂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夜空，紧接着，无数烟花接踵而至，红的、绿的、金的，像无数朵鲜花在夜幕中绽放又凋零。白璃仰着头，看得呆住了，连拉着墨渊衣袖的手都松了些。“魔尊大人，他们在放烟花！”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惊叹，仿佛怕惊扰了这场盛大的烟火。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勃勃生机，像一股清泉，流进墨渊早已干涸的心田。他任由她拉着，冷硬的眉眼间，那层常年不化的冰霜竟悄悄融化了几分，连周身的魔气都收敛得几乎看不见，像个寻常的人间男子。
他看着她踮着脚尖去够空中飘落的一盏花灯——那是盏兔子灯，不知被谁不小心放飞，正晃晃悠悠往下落。她够了几次都没够着，急得尾巴尖都快竖起来了，最后还是墨渊抬手，轻易就将那盏灯捏在了手里，递给她。她接过时，眼睛亮得惊人，连声道谢，抱着兔子灯的模样，比得了什么稀世珍宝还开心。
他看着她被街边杂耍逗得咯咯直笑。那杂耍艺人正吞剑，锋利的剑刃在他喉咙里进进出出，看得周围人都屏住了呼吸，唯独白璃，既紧张又好奇，小手紧紧攥着兔子灯的提杆，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像只偷吃到蜜的小狐狸。
他看着她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小口小口地吃着。那是街边老婆婆卖的桂花汤圆，瓷碗边缘沾着几滴糖水，她吃得认真，脸颊被蒸腾的热气熏得微红，鼻尖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吃到最后一颗时，她突然想起什么，停下了筷子。
“好吃吗？”他问，目光落在她沾着糖渍的唇角。
白璃用力点头，把手里的汤圆碗递到他嘴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魔尊大人尝尝？很甜的，里面的芝麻馅流心呢。”
楚淮看着那递到唇边的白瓷碗，碗沿还留着她刚才碰过的温度，犹豫了一瞬。他从未吃过这种凡间食物，甚至觉得这种与人分食的举动太过亲昵。但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终究还是微微低头，咬了一口。
软糯的糯米皮在齿间化开，滚烫的芝麻馅流出来，带着桂花的清香和浓郁的甜，那滋味在舌尖蔓延开，竟让他想起了万年前，母亲还在时，偷偷塞给他的一块麦芽糖。那时他刚从万魔坑的厮杀中活下来，满身是伤，母亲就用那样一块糖，堵住了他要哭的嘴，说：“阿淮，甜的，吃了就不疼了。”
“怎么样？”白璃期待地看着他，像在等待夸奖的孩子。
“尚可。”他淡淡道，努力压下心头的波澜，却没发现自己的耳根早已不易察觉地红了，被鬓角的黑发遮住，只在灯火偶尔扫过时，才露出一点淡淡的粉色。
从那以后，楚淮去人界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每次，都会带上白璃。
有时是去看人间的春华秋实。春日里，他会带她去江南的园林，看姹紫嫣红开遍，看她追着蝴蝶跑，裙摆扫过青石板路，惊起一地落英；秋日里，他会带她去塞北的草原，看漫山遍野的胡杨染成金色，看她捡起一片落叶，对着阳光看叶脉的纹路，说这像青丘的某种蕨类。
有时是去听江湖的说书先生讲些离奇故事。在茶馆的角落里，点一壶碧螺春，一碟茴香豆，听先生讲“侠客救美”“妖仙相恋”，白璃听得入迷，时不时转头问他：“魔尊，人间真的有会飞的侠客吗？”他总是皱眉：“荒谬。”却会在她听得太投入、差点被茶水烫到时，不动声色地把茶杯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山顶，看一场日出日落。天还没亮就动身，他用魔气裹着她，瞬间便到了山巅。她靠在他身边，裹着他带来的厚披风，看着天边从鱼肚白变成绯红，再到金光万丈，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她会兴奋地拍手，说这比魔域的血月好看多了。他不说话，只看着她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觉得这山间的风，都比魔域的温柔。
白璃发现，这个传说中残暴嗜杀的魔尊，似乎也并非全然无情。
他会在她爬山累了时，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等她喘着气追上来，虽然嘴上会说“修为如此不济”，却会在她弯腰揉腿时，默默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帕子。
他会在她被风雨淋湿时，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那外袍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墨香，宽大得能把她整个人裹住，他自己则站在雨里，任凭雨水打湿他的发，却只淡淡说“本尊不怕冷”。
他会在她听到鬼故事吓得钻进他怀里时，身体瞬间僵硬，周身的魔气都差点翻涌出来，却始终没有推开她。他的怀抱很冷，却很坚实，她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像擂鼓一样，敲在她的耳膜上，也敲在她的心尖上。
而楚淮，也在与白璃的相处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那是在看到她笑时，心头泛起的微甜；是在她蹙眉时，心底掠过的微涩；是在她依赖地靠近时，四肢百骸涌上的、连魔气都无法压制的暖意。他开始期待去人界的日子，开始习惯案头多出来的一块桃花酥，开始在处理公务的间隙，不自觉地想起九尾殿里，那只抱着尾巴打盹的小狐狸。这种感觉陌生而新奇，像在荒芜的心田里，悄悄长出了一株嫩芽，带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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