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一日,两人坐在人界的西湖边,临湖的茶肆摆着张旧木桌。白璃指尖捻着片刚摘的荷叶,看着满池碧色的荷叶在风里翻卷,边缘的褶皱像被揉过的纸,突然轻声唤他,不再叫“魔尊大人”,尾音带着点青丘特有的软糯,像浸了蜜的糯米,“你以前,是不是很辛苦?”
楚淮握着酒杯的手一顿,琥珀色的酒液晃出细碎的涟漪,映着岸边的柳影碎成一片。他侧头看她,阳光透过茶肆的竹帘落在她脸上,绒毛泛着浅金色,像落了层碎光。那双杏眼里没有了往日的雀跃,只盛着清澈的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像荷叶上滚动的露珠,稍碰即落,干净得让他心慌——他早已习惯了敬畏与憎恨,这般纯粹的在意,倒让他无所适从。
他沉默了片刻,喉结滚动,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留下火烧火燎的疼,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记忆——万魔坑底终年不散的瘴气,像黏腻的蛛网缠在肺里;啃食骨肉的魔虫在指尖爬过,留下密密麻麻的痒;父亲把他推出去当诱饵时,那句“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像淬了毒的冰锥;还有斩断情丝那天,元神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连魔纹都在哀鸣……这些画面像附骨之疽,早已刻进了他的骨血里,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
“与你无关。”他别开眼,声音比西湖的湖水还冷。他不习惯这样的眼神,更怕自己沉溺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心疼里,忘了魔宫议事殿的刀光剑影,忘了仙魔之间不死不休的仇恨。
白璃却没有退缩。她放下荷叶,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放在桌上的手背,那里还留着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粗糙得像魔域的岩石,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提起你的过去,”她看着他紧抿的唇线,那里总是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可是……”她顿了顿,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上他的手臂,“如果你愿意说,我愿意听。哪怕只是说一句‘很难’,我也在。”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底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那里结着万年不化的冰,是他用来抵御伤痛的铠甲,此刻竟被这声低语烫出了一道细缝,漏出点久违的暖意。
楚淮别过头,看向远处的画舫。舫上的歌女正唱着缠绵的小调,丝竹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点人间的靡靡之音,与魔域的肃杀格格不入。“过去的事,都忘了。”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攥紧酒杯的指节却泛了白,连骨戒都硌进了肉里。
忘了?怎么可能。那些日夜啃噬着他的黑暗,那些午夜梦回时的嘶吼,那些逼着自己硬起心肠的瞬间,还有万魔坑底腐臭的瘴气,父亲踩着他兄长的尸骨登上魔尊之位时冰冷的眼神,斩断情丝那日,心口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只是,在这一刻,看着身边女孩清澈的眼眸,看着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担忧,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他突然觉得,那些沉重的过往,似乎也不是不能放下一点点,就像此刻放下紧握的酒杯一样。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越过木桌,轻轻握住了白璃放在石桌上的手。她的手很软,掌心带着刚摘荷叶的潮气,暖得像春日青丘的阳光,一点点熨帖着他指尖常年的寒凉——那是握过太多兵器、沾过太多血腥的冷。
白璃的脸瞬间红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像被夕阳染透的云霞。心跳如鼓,“咚咚”地撞着胸腔,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她想抽回手,指尖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乖乖地躺在他的掌心,连带着九条藏在裙下的尾巴都紧张地绷直了,尾尖悄悄勾在了一起,像打了个隐秘的结。
晚风吹过,满池荷叶沙沙作响,带着淡淡的荷香,混着茶肆里飘来的龙井味,在空气里酿成一种温柔的气息。远处画舫的歌声停了,只有湖水拍打岸堤的轻响,像谁在低声絮语。魔宫的阴霾,过往的伤痛,那些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算计,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人间的温柔冲淡了些许,像被荷叶挡在外面的风浪。
白璃偷偷抬眼看他,正好撞进他低垂的眼眸里。那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寒,反而像藏着片被月光照透的湖水,漾着她看不懂的涟漪,却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她忽然想起话本里那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以前觉得是遥不可及的梦,此刻握着他温热的手掌,闻着身边淡淡的荷香,竟觉得这梦似乎也能触碰到边角。或许,他们也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没有牺牲,没有背叛,只有像此刻这样,握着彼此的手,听风,看荷,消磨一段长长的时光。
她悄悄蜷了蜷手指,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微微一僵,却没有松开,反而用了点力,将她的手包得更紧了些。
湖面上的画舫渐渐远去,歌声也淡了。只有荷叶的沙沙声,和两人交握的手心里,慢慢滋生的、连晚风都带不走的暖意。
或许,话本里的故事,也不是不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不一定非要轰轰烈烈,不一定非要牺牲与救赎,或许只是像现在这样,坐在人间的湖边,握着彼此的手,听风吹过荷叶,就很好。
从人界回来后,九尾殿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幽冥珠的光好像柔和了些,连廊下的风铃草都响得更轻快。白璃总想着做点什么,让那点在西湖边滋生的暖意在魔宫里也扎下根来,像青丘的藤蔓,能顺着魔域的石墙悄悄爬满。
天不亮就爬起来捣鼓桃花酥。魔域的火折子性子烈,炭炉的温度总也控不好,烤得面胚边缘总带着点焦糊气。她就守在炉边,隔片刻就掀开炉盖看一眼,热气熏得鼻尖通红,像沾了胭脂。有次不小心被炉沿烫了手,慌忙用冷水冲时,听见殿门响动,竟是楚淮处理完早朝回来。他盯着她发红的指尖皱眉,眉峰拧成个疙瘩,从袖中摸出个小玉瓶塞给她:“魔族的伤药,比你那清水管用。”药瓶是墨玉的,触手冰凉,她捏着瓶子,看着他转身时玄色衣袍扫过门槛的弧度,突然觉得手上的疼都轻了。烤好的桃花酥虽然卖相不算周正,边缘有点焦黑,他却总会在批阅卷宗时,拿起一块慢慢嚼,碎屑落在唇边,她递帕子时,指尖偶尔擦过他的下颌,能感觉到他瞬间绷紧的线条,像被触碰的弦。
他伏案时,她便搬个矮凳坐在旁边研墨。魔域的墨锭比青丘的沉,磨久了手腕发酸,她就换只手继续,看墨汁在砚台里晕开细腻的光,像揉碎的夜。有次他写得急,笔尖在纸上顿出个墨点,像只小黑虫,她忍不住笑出声:“魔尊也会写错字呀?”他抬眼瞪她,眼神却没什么戾气,反倒伸手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指尖带着墨香:“再闹就自己玩去。”她却得寸进尺,把沾了墨的指尖往他手背上按了个小印子,像盖了个章,看他无奈地摇头,心里像揣了颗糖,甜得发涨。
夜深了他还在看布防图,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她悄悄走到他身后,踮起脚给他揉肩。他的肩背比她想象中更结实,隔着衣料都能摸到紧绷的肌肉,像拉满的弓。起初他浑身僵硬,像块玄铁,后来渐渐放松下来,呼吸都放缓了些。“左边点……嗯,就是这里。”他会低声指挥,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后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她顺着他说的地方按下去,能感觉到那里的筋络在手下轻轻跳动,像沉睡的兽。有次揉着揉着,听见他发出轻微的鼾声,低头一看,他竟靠着椅背睡着了,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蝶翅停驻。她取了条狐裘盖在他身上,那是她从青丘带来的,带着熟悉的桃花香,刚转身想走,手腕却被他攥住。“别走。”他闭着眼,声音含糊,像在说梦话,指节还带着点凉意。她便坐在旁边的软榻上,看烛火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直到天快亮时,才被他醒来时轻咳的声音惊得抬头,撞进他带着点茫然的眼眸里,那里还残留着未散的睡意,像化了一半的冰。
他偶尔得空翻话本,她就蜷在他脚边,把尾巴铺成毛茸茸的垫子,暖得像团云。他看兵书时,她就数他袖口的暗纹,一条一条,像数青丘的溪流;他看游记时,她就凑过去听他念人间的趣事,念到“断桥残雪”,她突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们下次去看好不好?”他翻过一页书,声音埋在纸页里,轻得像叹息:“嗯。”
有天晨起,她发现他案上多了个琉璃瓶,里面插着几枝魔域罕见的白梅,花瓣上还凝着冰珠,在幽冥珠下泛着冷光。问魔侍,才知道是他让人从极北冰原折来的,说“九尾殿太素净”。她抱着瓶子转圈,尾巴太高兴,扫倒了三个花瓶,瓷片碎在地上,像撒了一地星星,她却笑得停不下来——原来这冰块似的魔尊,也会偷偷给人准备惊喜呢。就像青丘的桃花,总在不经意间,悄悄开满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