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青丘像被揉碎的粉云浸了蜜，漫山桃花开得泼泼洒洒，花瓣积在石径上能没过小狐狸的爪子。白璃刚化出三条蓬松的尾巴，绒毛还带着胎里的软，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阿娘转身给新栽的桃树浇水时，她瞅准机会，抱着偷藏的两块桃花酥就溜出了结界——那酥饼是阿娘用晨露和桃花蜜做的，酥皮里裹着满满的桃仁，香得能勾走三里地的蜂子。
她原想去后山堵那只总偷她樱桃的红毛松鼠，可跑着跑着就迷了方向。脚下的青草越来越稀疏，变成硌脚的黑石，空气里的甜香也被一股冷冽的铁锈味取代。不等她反应过来，脚下一滑，像颗滚圆的桃子摔进斜坡，骨碌碌滚了好几圈，尾巴根磕在石壁上，疼得她“呜嗷”直叫。
揉着发疼的尾巴抬头时，白璃看见不远处的阴影里缩着个小身影。那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玄色小衣破了好几个洞，胳膊和小腿上横七竖八全是伤，有的结着黑痂，有的还在渗血，混着黑泥糊在皮肤上，像块被摔碎的墨玉。他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下巴上还有道新鲜的划痕，看着就像只被猎人打伤的小兽。
白璃吓得三条尾巴“唰”地竖成了小旗杆，爪子似的小手紧紧攥着怀里的油纸包。阿娘说过，外面有专抓小狐狸的坏东西，可这男孩浑身是伤，比她还可怜。她踮着脚尖往前挪了两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你……你疼不疼呀？”
阴影里的男孩猛地抬头，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瞳仁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淬着冰似的盯着她。那眼神太凶，白璃吓得往后缩了缩，怀里的桃花酥硌得胸口发疼，却还是把油纸包举高了些：“我、我不是坏人！我是青丘的白璃，摔进来的！”
她指着他渗血的胳膊，小眉头皱成了疙瘩：“你看你流血了，我阿娘说流血会疼死的。”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陶罐，罐身上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狐狸，耳朵还刻成了兔子样——那是阿娘给她备的疗伤药膏，混了青丘的桃花汁，闻着香香的。“这个给你擦，擦了就不疼了，真的！”
男孩没说话，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她，像在判断这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有没有毒。白璃咬了咬下唇，干脆蹲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揭开陶罐盖子。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混着草药的清苦飘出来，她用指尖沾了点药膏，试探着伸向他的胳膊：“我帮你擦好不好？轻轻的，就像摸刚出生的小兔子那样。”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躲开。药膏触到伤口时，白璃明显感觉到他肩膀颤了颤，像被烫到似的，可那双黑眸里的戾气淡了些，多了点她看不懂的东西——有点像阿爹被她偷喝了酒时，又气又无奈的样子。她动作放得更轻了，像给受伤的小雀儿梳理羽毛，嘴里碎碎念个不停：“你看你这伤口都发炎了，会留疤的！我上次追蝴蝶，尾巴被树枝刮了道口子，擦了这个药膏，现在一点印子都没有。”说着把最蓬松的那条尾巴凑到他眼前晃了晃，绒毛上还沾着片桃花瓣，“是不是很软？”
男孩的目光落在她毛茸茸的尾巴上，黑眸里闪过一丝讶异，紧抿的嘴角似乎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白璃忽然想起怀里的桃花酥，眼睛一下子亮了，忙把油纸包打开。两块圆滚滚的酥饼躺在里面，酥皮上沾着几粒粉色的桃花瓣，看着就甜。她把大的那块递过去，小手还在微微发抖：“给你吃这个，甜的！我阿娘做的，里面放了青丘最甜的蜜，吃了就不疼了。”
这次他接了过去，手指有点抖，骨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捏着桃花酥半天没下口。白璃自己咬了一小口，酥皮簌簌往下掉渣，含糊不清地说：“你快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
“楚淮。”男孩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很清晰，“我叫楚淮。”
“楚淮？”白璃歪着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真好听！你也是来这里玩迷路了吗？这里好黑，没有桃花，一点都不好玩。”
楚淮没回答，只是小口小口地吃起桃花酥。酥饼的碎屑沾在他嘴角，像落了点雪。白璃伸手想帮他擦掉，手到半空又猛地缩回来——阿娘说不能随便碰陌生男孩子，她眼珠一转，把尾巴尖凑过去轻轻扫了扫。他的身体又僵了一下，却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尾巴尖，指尖凉凉的，带着点伤口的粗糙，轻轻捏了捏：“软的。”
白璃“咯咯”地笑，尾巴摇得像拨浪鼓：“那当然啦！我们狐狸的尾巴是三界最软的！能当枕头，能当被子，还能……还能钓鱼呢！”
他们就坐在黑漆漆的万魔坑底，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白璃说青丘的桃花雨下起来能堆成被子，睡在里面会做带甜味的梦；楚淮就说魔界的石头夜里会发光，像撒了一地碎星星。白璃讲阿爹如何教她用尾巴卷着鱼竿钓鱼，钓上来的鱼儿会变成透明的灵气；楚淮就说自己能举起比他还高的巨石，一拳能砸开坚硬的岩壁。楚淮话不多，大多时候是白璃在叽叽喳喳，他安静地听着，眼神里的冰一点点化了，偶尔会被她的傻话逗得嘴角微微上扬，像被风吹开的涟漪。
直到远处传来阿爹焦急的呼唤：“璃儿！白璃——！”那声音穿透层层黑暗，带着掩饰不住的慌张。
白璃一下子蹦起来，三条尾巴摇得像小旗子：“是阿爹！他来找我了！”她把陶罐硬塞进楚淮手里，罐口还沾着点药膏，“这个给你，剩下的药膏要记得擦哦，不然会留疤的。”又从头上摘下朵刚摘的桃花，花瓣还带着晨露，小心翼翼地别在他乱糟糟的头发里，“这个送给你，像我们青丘的花一样，会带来好运的！”
楚淮攥着陶罐，指节都泛白了，看着那朵粉嫩嫩的桃花别在自己发间，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有点凉，还带着伤，却握得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你还会来吗？”
白璃想了想，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会的！等我找对路，就来给你送桃花酥，送好多好多！”
阿爹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草木被撞开的声响。白璃回头朝他挥挥手，尾巴尖还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楚淮再见！我会记得你的！”
她被阿爹一把抱起来时，还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楚淮还站在阴影里，小小的身影衬得那朵桃花格外亮，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陶罐，像攥着全世界的光。
后来很多年，白璃总在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溜出结界，却再也没找到去万魔坑的路。她常常坐在桃树下，摸着空荡荡的陶罐，想起那个叫楚淮的男孩，想起他黑沉沉的眼睛，和他捏着桃花酥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她总觉得，那朵别在他发间的桃花，一定像青丘的花一样，开得很久很久，甜得像她没说完的那句“我还会给你带桃花蜜”。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万魔坑不是玩耍的地方，是魔界用来筛选继承者的绝地，里面的戾气能撕碎最坚硬的魂魄；那时的他也不是迷路的孩子，是被扔进禁地试炼的小魔尊，肩上扛着整个魔界的未来。更不知道，多年后他们再相见，他会亲手斩断她的尾巴，而她会带着满身伤痕，站在诛仙台上，用仙印将他封印在这片他们初遇的黑暗里。
只有那半块桃花酥的甜味，和发间桃花的香气，成了这段被戾气掩埋的记忆里，唯一没被污染的光。就像万魔坑底那朵被他珍藏的桃花，哪怕枯萎了，也该在心底留着一点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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