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山的山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蒙了层厚尘。孙悟空推开门时,吱呀声惊起一群飞鸟,殿内的蛛网连成片,阳光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他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看师父的住处。没有想象中的仙气缭绕,只有寻常屋舍的陈旧——案几上摆着半块啃过的桃核,墙角堆着几本翻卷了页的道经,最里间的木架上,放着个落满灰的本子。
是本日记。
封皮是粗糙的麻布,上面用炭笔写着三个字:菩提记。
孙悟空的手指抚过那三个字,指腹蹭掉一层灰。翻开第一页,字迹苍劲,带着点刻意的潦草:
“大唐十七月,竟下了雪。悟空被压在山下,算着日子,已有四百四十九年了。”
他的心猛地一沉。四百四十九年,原来师父一直记着。
“今日传讯各族,言我弟子悟空下山,让他们悠着点。莫要欺负我这小徒弟,他性子烈,怕会吃大亏。”
“外面都传我弟子猛如虎,呵,哪有什么虎狼之师?我始终只有他一个。可若不这么说,那些盯着他的眼睛,怕是早就亮了。”
“他们要算计他,要我说‘门下弟子众多,悟空只是其中之一’来掩人耳目。我偏不。若配合他们的戏码,悟空岂不是死得更冤?哪来的十二个种族?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灵明石猴。”
纸张在这里皱了皱,像是写的时候用力过猛,笔尖戳破了纸页。
孙悟空翻着页,指尖越来越凉。后面的字迹渐渐凌乱,像是在匆忙中写下:
“大唐第二个月,天热得厉害。混沌魔祖、元始天尊、天道……都来了。他们说,我这徒弟,命里该有此劫,躲不过。”
“躲不过?那就把我抹黑吧。说我喜欢那个叫林可雪的女仙,说我为了她赶走了悟空——这样,他们或许会觉得悟空失了靠山,暂时放他一马。不然,我那可爱的孩子,怎么渡劫?”
“说我是准提的善尸?也好。没人知道我的真名,没人知道我本是棵树,便没人会顺着我查到悟空头上。”
他想起灵山宝殿里那棵枯树,想起树干上自己刻的字,喉咙像被堵住了。
“不是不喜欢他。每次他闯祸,我罚他面壁,都在殿后偷偷看他。这孩子命不好,可哪是天生的?都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大能’,一手造成的!”
“他们说我上面没人,好欺负。呵,我有办法。哪怕是以命换命。”
“若悟空有朝一日看到这日记,便把那棵树毁了吧。我早就算到自己有此命劫,却护不住他到底……没人能做他的主,他该自由。”
“授业恩师?我不配。没能护他周全,何以为师?”
最后一页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见,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孙悟空合上书,指缝间漏下的阳光里,尘埃在飞舞。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总爱在师父的“真身”上爬,把树枝当秋千,还偷偷在树干上刻字。那时师父总说“顽猴”,却从未真的生气。
原来不是不认他。
原来是怕连累他。
原来那句“你从此不是我的徒弟”,是用自己的名声换来的生路。
他走出殿门,回头望了眼这座尘封的山。远处的风里,似乎还能听见师父讲课的声音,听见自己和师兄们(不,从来只有他一个)的嬉闹声。
怀里的玉盒微微发烫,里面是那棵枯树。
孙悟空握紧了日记,转身向山下走去。
毁了那棵树?不。
他要带师父回家。带回那个有他刻字的地方,带回那个他曾无忧无虑的方寸山。
至于那些算计过师父、算计过他的人——
他摸了摸耳朵,金箍棒在耳中轻轻嗡鸣。
欠了的,总要一一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