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的风带着点凉意，张福德把半干的褂子往身上紧了紧，靠着斑驳的墙根滑坐下去。白纳查就坐在他旁边，手里捏着片不知从哪捡来的梧桐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脉——这是他烦躁时的习惯，以前在山里，他能对着一片叶子枯坐一整天。
“你说，”张福德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自嘲，“咱们是不是成了多余的？”
白纳查侧过头。夕阳的光透过高楼的缝隙漏下来，在张福德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衬得他那张年轻了几十岁的脸竟有几分落寞。“胡说什么。”他嘴上反驳，心里却没底。这一整天，他们见了太多怪事：有人对着巴掌大的方块哭，有人对着会跑的铁盒子笑，还有人隔着老远就能说话，声音从那个叫“手机”的东西里钻出来，清晰得像是就在耳边。
“不是胡说。”张福德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片，是中午在小吃摊捡的宣传单，上面印着个笑得灿烂的女人，手里举着的正是他们讨论了一上午的手机。“我刚才瞅着那玩意儿了，什么都能做。”
他掰着手指头数，声音越来越低：“想找人？按几个键就行，比我土遁传信还快；想知道山里的事？对着它说话就行，比你吹山风探消息还准；就连求雨问卜，上面都有专门的人讲，听说还有人靠这个挣钱呢。”
白纳查没说话。他想起早上在公园看见的一幕：一个老太太拿着手机，屏幕里是她远在千里外的孙子，那孩子对着镜头喊“奶奶”，老太太的眼泪掉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水痕。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守护了千年的山风，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有些思念，根本不需要风来传递。
“以前啊，”张福德的声音飘得很远，像是在跟空气说话，“谁家丢了鸡，会来跟我说；谁家地里长了虫，会来求我。我闻闻土就知道该种什么，摸摸石头就知道哪天下雨。可现在呢？”他拍了拍身边的地面，“这土我认不全了，这雨我算不准了。他们有天气预报，有农药化肥，有那个叫……物流的东西，就算地里不长庄稼，也饿不着。”
他转头看向白纳查，眼神里带着点茫然：“你呢？你守着的山，现在还有人去求你吗？他们要开路，要挖矿，要把石头炸成碎片，根本不需要你这山神点头。他们有挖掘机，比你的神力好用多了。”
白纳查攥紧了手里的梧桐叶，叶脉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自己山神府里那堆祈愿牌，最早的刻着“求山神保平安”，后来的写着“求子”，再后来，就越来越少了。最后一块，是十年前一个孩子挂的，歪歪扭扭写着“求山神让爸爸早点回家”。他当时吹了阵山风，把那孩子爸爸的船引回了港，可现在想来，那阵风能抵得过手机里的一句“我要回来了”吗？
“可能……”白纳查的声音有点涩，“是不需要了。”
巷口传来手机铃声，尖锐又欢快。张福德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是被那声音烫到。他从怀里摸出个磨得发亮的铜铃铛，那是以前村民们求他办事时摇的，铃声清越，能穿透三里地的雾气。可现在，这铃铛安静地躺在他掌心，连点声响都欠奉。
“罢了。”张福德把铃铛塞回怀里，拍了拍白纳查的肩膀，站起身时拍掉了裤子上的灰，动作利落得不像个“老头”，“多余就多余吧，至少……”他扯了扯嘴角，露出点笑，“现在这身板，就算讨饭也跑得快点。”
白纳查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手里的梧桐叶没那么扎手了。他站起身，拍了拍长衫上的尘土，跟上张福德的脚步。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远处奶茶店的甜香，也带着点若有似无的、属于土地和山林的气息——很淡，但还在。
或许，真的不需要了。但那又怎样呢？他们还活着，年轻得能再走很长的路，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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