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苑的夜,静得能听见更漏的滴答声。谢清欢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苏绣并蒂莲。月光透过糊着米纸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当年在玉衡山庄后院,她与裴元瑾共赏的那轮明月。
那时他还是定北将军府的世子,她是谢府的嫡女。春日的海棠树下,他握着她的手,用匕首在树干上刻下“元瑾”与“清欢”,刀痕歪歪扭扭,他却笑着说:“等我将来封了侯,便在这院儿里给你建座藏书楼,要三层高的,窗台上摆满你爱的素心兰。”
可如今,藏书楼未建,海棠树大概早已枯死在兵火里。她指尖一颤,袖口的银线刮过掌心,沁出血珠。她垂眸盯着那点猩红,恍惚间又听见天牢里裴元瑾被拖走时,她跪在地上的哀求声——
“元瑾!你说过要教昭宁骑马的!你说过要陪我看江南的雪的!你骗我!”
殿外的喧哗声早已平息,李德全却亲自送来了新的铺盖和熏香。“苏姑娘,陛下吩咐了,您住的地方得用最干净的料子。”老太监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精明,“这是西域进贡的沉水香,最是安神。”
谢清欢垂首接过,指尖触到他袖口沾着的龙涎香。那是景桓帝惯用的味道,从前裴元瑾身上也有,是战场上浴血归来时,她亲手为他熏上的。她闭了闭眼,将熏香收进妆匣最底层。
***
三日后,宫中举办祈福法会。新帝大婚前夜,礼部照例要率百官家眷去护国寺为皇家祈福。谢清欢作为“客居宫闱的孤女”,也在受邀之列。
她换上一身藕荷色蹙金绣的襦裙,鬓边斜插一支珍珠步摇。这是李德全特意叮嘱的:“苏姑娘生得清贵,该戴些露脸儿的头面。”镜中女子眉如远黛,眼尾微挑,倒真有几分江南仕女的风韵——若忽略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
护国寺的红墙下,谢清欢随着人流缓步而行。晨钟撞破薄雾,梵音裹着香火气漫过来。她站在大雄宝殿前,望着檐角铜铃轻晃,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苏姑娘。”
她脊背一僵,转身时已换上温软的笑:“见过陛下。”
景桓帝今日穿了件月白暗纹龙袍,腰间玉牌随步伐轻响。他望着她,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珍珠上:“这步摇……倒像极了朕母后生前的旧物。”
谢清欢心跳漏了一拍。太后的珍珠步摇,她当年在凤仪宫见过。太后弥留之际,曾攥着她的手说:“这珠子……是我进宫那年,先帝赏的。”
“陛下若是喜欢,改日让奴婢寻一模一样的孝敬您。”她垂眸,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景桓帝却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不必。朕瞧着你戴,便欢喜。”
他的指尖温热,擦过她耳后薄如蝉翼的肌肤。谢清欢浑身一震,几乎要躲开,却强迫自己站着不动。她闻见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混着护国寺的檀味,呛得她眼眶发酸。
“苏姑娘似乎有心事?”景桓帝望着她泛红的眼尾,“朕瞧着你这几日,总像在躲什么。”
“奴婢不敢。”她咬了咬唇,声音带了点颤,“只是……只是想起些旧事。奴婢幼时,家中也曾供奉过观音像。那年饥荒,母亲病重,奴婢跪了整夜,求菩萨让她醒过来……”
“后来呢?”景桓帝追问。
“后来……母亲还是走了。”她抬眼,眼底浮起一层水光,“菩萨没应我。许是我太贪心了。”
景桓帝的手顿了顿,忽然将她拉近半步。他身上龙涎香裹着檀味涌进鼻腔,谢清欢几乎要窒息。他望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朕的母后临终前,也求过菩萨。她求菩萨护着朕平安长大。”
谢清欢一怔。
“后来朕登基了,”他指尖抚过她眉骨,在泪痣处流连,“朕求菩萨护着裴元瑾活着。可菩萨……也没应朕。”
他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彻骨的寒意:“苏姑娘,你说菩萨可曾听过这些祈愿?”
谢清欢望着他眼底的孤寂,忽然想起裴元瑾废去武功那日被拖走时,他望着她的最后一眼——那里面有不甘,有愧疚,还有一丝她当时读不懂的……决绝。
“陛下,”她轻声说,“菩萨或许没听见。但人……总该自己争口气。”
景桓帝的手猛地收紧,几乎要掐疼她。他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把这双眼睛看穿:“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孤女。”谢清欢替他说完,眼眶红得厉害,“是,我是假的。可我对陛下的心思……是真的。”
她赌对了。景桓帝的呼吸一滞,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松开手,后退半步,恢复了惯常的冷漠:“苏姑娘醉了。李德全,送她回苑。”
***
是夜,谢清欢在漪澜苑跪了很久。
她跪在佛前,将白天景桓帝说的话反复咀嚼。他求菩萨护裴元瑾活着……原来他并非完全冷血。可那又如何?他是新帝,是害死谢家满门的刽子手,是囚禁元瑾、夺走昭宁的仇人。
她摸出怀里的半块虎符。那是元瑾出事前塞给她的,说“若有一日走散,拿这半块去寻旧部”。如今虎符贴着心口,烫得她心慌。
“姑娘。”
窗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谢清欢迅速擦干眼泪,将虎符藏进妆匣,才去开门。
是小桃。她裹着件灰扑扑的斗篷,怀里抱着个食盒,发梢还沾着雪粒子。
“可算等到你了。”小桃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大师说时机快到了,让我告诉你——寒渊阁的守卫换班时辰改了,亥时三刻是漏洞。另外……昭宁公主今日病了,咳得很厉害。”
谢清欢的手一抖,食盒“哐当”落地。里面的桂花糕滚了一地。
“怎么会?前几日李德全还说公主安好……”她蹲下身去捡,指尖碰到冰冷的雪,寒意顺着血脉窜上心口。
“听说是新帝派去的大夫开的药。”小桃压低声音,“那大夫从前给安国公府的老夫人治过病,后来安国公倒了,他就投靠了丞相府。我怕……”
谢清欢猛地抬头,眼里泛起血丝:“我去普济寺。”
“不行!”小桃抓住她的手腕,“你现在身份敏感,一出门就会被盯上。大师说,必须等明晚的宫宴……”
“明晚宫宴?”谢清欢愣住,“新帝大婚前夕的宫宴?”
“是。听说这次大宴,新帝要正式赐婚,还要请各国使节观礼。”小桃从怀里掏出张纸条,“大师让转告你,今晚亥时,他会让人送信到漪澜苑后窗。信里是具体的计划。”
谢清欢攥紧纸条,指节发白。她望着院外的雪色,想起昭宁上次见她时,举着糖人跑过来的模样——
“阿娘!阿娘你看!这个孙悟空会翻跟头!”
那时她刚被关进天牢不久,昭宁被送进宫时生了场大病。她跪在凤仪宫外求了三天三夜,才得了半柱香的时间见女儿。昭宁扑进她怀里时,身上还带着药味,却笑得像朵小太阳。
“阿娘,他们说我是公主。公主是不是可以吃很多糖人?”
“可以。”她抹掉女儿脸上的眼泪,“等你病好了,阿娘带你去城南买最大的糖人,比这个还大。”
可如今,她连女儿的面都见不着。景桓帝把她关在普济寺,到底是保护,还是另一种折磨?
“姑娘,”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千万别冲动。大师说,新帝大婚后,北境的守军会调防,到时候……”
“我知道。”谢清欢打断她,将纸条收进袖中,“你去睡吧,我守着。”
小桃走后,谢清欢跪在佛前,将虎符贴在额头上。她想起裴元瑾说过的话:“清欢,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一定要带着昭宁好好活着。”
可她不想活着。她要他活着,要昭宁活着,要谢家沉冤得雪。如果必须用她的尊严和灵魂去换,她愿意。
更漏敲过三更时,窗外果然传来轻微的响动。谢清欢打开后窗,一只信鸽扑棱棱飞进来,腿上绑着个小竹筒。她取出信纸,借着月光展开——
“亥时三刻,寒渊阁西侧偏殿。持此信物,可救裴将军。昭宁公主需从普济寺后墙接应,届时会有蒙面人接应。务必小心。”
信纸背面画着个半块虎符的图案,与她怀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谢清欢攥紧信纸,心跳如擂鼓。她望着窗外的雪色,忽然想起景桓帝白天说的话:“朕求菩萨护着裴元瑾活着。”
原来他知道裴元瑾还活着。他囚禁他,或许……是想让他生不如死?
她摸出妆匣里的匕首。那是当年裴元瑾送她的定情物,刀鞘上刻着“生死与共”四个字。如今刀刃依旧锋利,只是握刀的人,要带着血海深仇去赴一场生死局。
“昭宁,”她轻声说,“阿娘这就来接你了。”
***
亥时三刻,寒渊阁西侧偏殿。
谢清欢裹着件黑斗篷,伏在屋顶的积雪里。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她望着偏殿里透出的烛火,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根据信鸽传来的消息,裴元瑾此刻就在殿内。景桓帝将他囚禁在此,名为保护,实为羞辱——偏殿虽小,却布置得极为雅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案上摆着古董玉器,分明是怕他吃苦,却又不愿放他自由。
“吱呀——”
殿门突然被推开。谢清欢屏住呼吸,看见两个侍卫扶着一个身影走进来。那身影穿着囚服,身形消瘦,却依旧挺直。
是裴元瑾。
他的脸比在天牢里更苍白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他走路的姿势依旧沉稳,仿佛不是走在寒渊阁的地牢,而是在金銮殿上。
“将军,这是陛下赐的参汤。”侍卫将碗递过去。
裴元瑾没有接,目光扫过偏殿的角落,落在窗外的雪色上。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沙哑:“景桓呢?他不是说要亲自来看我?”
“陛下今日大宴群臣,怕是来不了。”侍卫笑了笑,“将军放宽心,陛下心里记挂着你呢。”
记挂?谢清欢握紧袖中的匕首,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裴元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然将茶盏摔在地上。“哐当”一声,瓷片四溅。
“够了!”他低吼道,“把参汤拿走!你们当我是猫狗吗?用这些玩意儿哄着我?”
侍卫吓得跪下来:“将军息怒!是陛下吩咐……”
“滚!”裴元瑾一脚踢翻案几,古董玉器碎了一地,“告诉景桓,他想看我跪舔他的脚趾,我这辈子都不可能!”
谢清欢看着他发疯的模样,心如刀绞。她知道他是在演戏,演给殿外的暗卫看,演给景桓帝看。可她还是心疼,心疼他用这种方式维持着自己的尊严。
“将军,”她推开屋顶的瓦片,纵身跃下。
“谁?!”侍卫大喊着拔刀。
谢清欢旋身避开,匕首抵住其中一个侍卫的咽喉:“别动!我是来见裴将军的!”
另一个侍卫挥刀砍来,谢清欢侧身闪过,却被碎瓷片划破了手臂。鲜血渗出来,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阿娘!”
熟悉的声音响起。谢清欢猛地转头,看见昭宁从偏殿里跑出来。她穿着粉色的小袄,梳着两个羊角髻,发间别着朵绒花——是景桓帝让人送去的。
“昭宁!”谢清欢想上前抱她,却被昭宁身后的蒙面人拦住。
“别过来!”蒙面人厉声道,“你身上有血,会吓到公主!”
昭宁却挣脱蒙面人的手,跑到谢清欢身边。她仰起脸,看见谢清欢脸上的血污,吓得哭了出来:“阿娘!你脸上有血!疼不疼?”
“不疼。”谢清欢蹲下来,替她擦掉眼泪,“阿娘没事。”
“阿娘,他们说你是坏人。”昭宁抽噎着,“说你是来抓将军的。”
谢清欢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望着裴元瑾,他正倚着柱子看她,眼神复杂。
“昭宁,”裴元瑾开口,声音沙哑,“过来。”
昭宁犹豫了一下,扑进裴元瑾怀里。他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发颤:“别怕,有阿爹在。”
谢清欢望着这父女相拥的画面,眼泪再也忍不住。她想起当年在医院产房里,医生说“是个女孩”时,裴元瑾红着眼眶说“我要给她取名叫昭宁,昭如日月,宁静致远”。
“元瑾,”她轻声唤他,“我来了。”
裴元瑾抬起头,看见她手臂上的伤口,眼神骤然变冷:“谁让你来的?!”
“大师说……”谢清欢举起虎符,“我用这个,换你和昭宁。”
裴元瑾盯着虎符,喉结动了动。他伸手去接,却被谢清欢避开。
“元瑾,”她望着他的眼睛,“跟我走。我们现在就走,去江南,去海外,去任何没有他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裴元瑾的手停在半空。他望着她苍白的脸,望着她手臂上的血,望着她眼底那抹孤注一掷的深情。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
“清欢,”他说,“你以为……我还能走吗?”
***
“陛下!不好了!寒渊阁走水了!”
远处传来侍卫的呼喊声。谢清欢猛地抬头,看见偏殿方向升起浓烟。
“是公主!”蒙面人大喊,“公主还在里面!”
谢清欢脸色一变,转身要往偏殿跑。裴元瑾却抓住她的手腕:“别去!”
“昭宁在里面!”她挣扎着,“元瑾,你放开我!”
“昭宁不会有事的。”裴元瑾盯着她的眼睛,“景桓要的是我死,不是公主。他不会伤害她。”
“你怎么知道?!”谢清欢哭喊道。
“因为……”裴元瑾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欠他的,该还了。”
浓烟越来越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谢清欢望着裴元瑾眼底的决绝,忽然明白了。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用自己做饵,引景桓帝动手,只为给她和昭宁争取逃跑的时间。
“不!元瑾!我不要你死!”她死死抱住他,“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
“清欢,”裴元瑾轻轻推开她,“带着昭宁走。忘了我。”
“我不!”谢清欢哭着摇头,“我死也不会忘了你!”
火势越来越大,热浪裹着浓烟扑过来。谢清欢被熏得睁不开眼,恍惚间看见裴元瑾推开偏殿的门,冲了进去。她想跟进去,却被蒙面人死死拉住。
“公主在里面!我必须救她!”
“将军!!”她哭喊着,却被人强行拖走。
远处传来昭宁的哭声:“阿爹!阿爹救我!”
谢清欢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她望着火光中的寒渊阁,想起裴元瑾说“昭宁不会有事的”。可她不信,她再也不信任何人了。
“姑娘!姑娘!”蒙面人拉着她往宫外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谢清欢被他拖着,跌跌撞撞地穿过雪地。她回头望去,寒渊阁的屋顶已经塌了,火光冲天,映得夜空一片血红。
元瑾……昭宁……
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