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昭宁的梅花糕

大楚历永昌三年，春。

京城承乾宫的梅花开了，粉白的花瓣落在汉白玉栏杆上，像落了一层薄雪。昭宁公主立在廊下，望着那树梅花发怔。贴身女官捧着青瓷盏过来："公主，该喝药了。"

"放着吧。"昭宁转身，月白裙裾扫过满地残红。她腕间戴着枚羊脂玉镯，是三年前裴元瑾亲手给她戴上的，说是用谢家祖传的羊脂玉雕的。可她总觉得，那玉镯里藏着股凉意，像极了那年冬夜，阿娘把她裹在怀里时，冻得发红的指尖。

"陛下召公主去御书房。"内侍尖细的嗓音惊破了寂静。

昭宁的指尖微微一颤。三年来，陛下从未这样直接召见过她。她跟着内侍穿过九曲回廊，远远便看见御书房外跪着一排禁军统领，玄色甲胄在春阳下泛着冷光。

"公主请。"内侍推开门。

御案后的人正垂眸批折子，玄色衮服衬得他眉目愈发冷峻。昭宁轻声道："阿爹。"

裴元瑾抬眼，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他放下朱笔，指节抵着额角："过来。"

昭宁走到他跟前，闻见熟悉的沉水香里混着淡淡的血腥气——这是她从小熟悉的，每次他处理完朝堂上的血腥事，身上便会沾着这样的味道。

"今日在太医院，"裴元瑾突然开口，"朕看见他们用梅花熬膏。"

昭宁心头一紧。三年前的冬夜，阿娘总会在破庙里用最后半块糖，给她蒸梅花糕。那时候阿娘的手冻得通红，却笑着说："昭宁乖，等开春了，阿娘带你去看漫山的梅花。"

"朕让人摘了御花园的绿萼梅，"裴元瑾起身，从案头拿起个锦盒，"你阿娘从前最爱做梅花糕。"

锦盒打开，里面躺着块褪色的蓝布，布上放着半块缺角的梅花糕模具。昭宁的眼泪"啪嗒"掉在模具上——那是阿娘的模具！三年前乱葬岗的茅屋里，阿娘用它给她蒸过无数次梅花糕，每次都说等战乱平息，要给她蒸一百个，甜到心里。

"朕查到了。"裴元瑾的声音哑得厉害，"当年谢家通敌的密信，是景桓的母族伪造的。谢老将军临终前，把半块虎符交给阿欢，让她务必交给......"

"交给阿爹？"昭宁接口。她记得阿娘咽气前，攥着她的手，把半块虎符塞进她怀里："昭宁，要是有一天能见到阿爹，把这个给他。"

裴元瑾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阿欢她......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昭宁望着他眼底的慌乱，忽然想起那夜破庙外的雨。阿娘倒在青石板上，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却怎么也冲不掉嘴角那抹笑。她听见阿娘轻声说："元瑾，我不怪你。"然后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阿娘说，"昭宁抽回手，"她不怪阿爹。她说，能换昭宁平安，她值了。"

裴元瑾踉跄一步，撞在御案上。案上的茶盏晃了晃，溅出的茶水打湿了半幅奏报——那是今日边关送来的捷报，说他亲率大军，终于平定了西北之乱。

"陛下，"内侍小心翼翼地递上帕子，"梅妃娘娘来了。"

昭宁身子一震。梅妃是裴元瑾潜邸时的旧人，三年前他登基后，便封了她做贵妃。她还记得，有一回在御花园撞见梅妃，那人摸着她的脸说："多像当年的苏婉啊。"

"让她滚。"裴元瑾的声音里带着百年的冰霜，"朕没空见她。"

"陛下......"梅妃的声音娇柔婉转，"臣妾听说公主来了，特意做了梅花糕。当年苏婉姑娘最擅长的，便是这道点心。"

昭宁望着梅妃捧着的食盒，忽然笑了。她想起阿娘教她蒸梅花糕的样子："昭宁，要选最嫩的花瓣，用淡盐水泡半个时辰，这样才不会苦。要加些蜂蜜，阿娘怕你嫌苦......"

"拿上来。"裴元瑾突然说。

梅妃的眼睛亮了。她亲自掀开食盒，一股熟悉的甜香弥漫开来。昭宁望着那碟精致的梅花糕，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她已经三年没碰过梅花糕了。自阿娘走后，她一闻到那味道，便会想起破庙里的血，想起阿娘倒在她怀里的温度。

"尝尝。"裴元瑾拿起一块，放在她唇边。

昭宁别过脸。她看见梅妃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像极了当年在天牢里，谢家那些姨娘们看阿娘的眼神。

"阿爹，"昭宁轻声道，"昭宁想去看看阿娘。"

裴元瑾的手猛地收紧。他望着窗外那树梅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阿欢......葬在破庙后的梅林里。每年清明，朕都会让人去送梅花糕。"

"我想去看看。"昭宁挣开他的手，"阿娘说过，梅林里有她最爱的腊梅。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朵没蒸完的梅花糕。"

裴元瑾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朕陪你去。"

马车缓缓驶出京城。昭宁坐在窗边，望着沿途的风景。三年来，她时常会梦见阿娘。梦见阿娘在破庙里给她梳辫子，梦见阿娘用草编蚂蚱逗她笑，梦见阿娘倒在血泊里，却还笑着对她说："昭宁乖，不哭。"

"阿爹，"昭宁突然开口，"你后悔吗？"

裴元瑾握着缰绳的手顿了顿："后悔什么？"

"后悔用阿娘换昭宁的命。"昭宁望着他的侧影，"阿娘说过，你不爱她。你只是利用她，利用她对你的感情。"

裴元瑾的肩膀微微颤抖。他望着远处的梅林，那里的梅花开得正好，像落了一场粉白的雪。他想起那年冬夜，谢清欢抱着刚出生的昭宁，坐在破庙的火堆旁，眼睛亮得像星星："元瑾，等战乱平息，我们就回江南。我给你蒸一辈子梅花糕，好不好？"

"不后悔。"他低声道，"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救昭宁。"

昭宁笑了。她知道，阿爹说的是实话。可她更知道，阿娘永远不会回来了。那个会在她生病时守夜喂药，会在她哭时变戏法似的拿出糖人，会在她生日时蒸一百个梅花糕的女人，永远留在了那个雨夜的破庙里。

马车停在梅林外。裴元瑾扶着昭宁下车，梅香扑鼻而来。昭宁沿着青石小路往前走，终于在一棵老梅树下看见了那座小小的孤坟。碑上刻着"谢清欢之墓"，字迹是裴元瑾亲手写的，苍劲有力，却带着无尽的悲怆。

"阿娘，"昭宁蹲下来，把带来的梅花糕放在碑前，"昭宁来看你了。你看，这是阿爹让人做的，和你当年做的一样甜。"

裴元瑾站在她身后，望着那座孤坟，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想起谢清欢最后一次看他时，眼里没有怨恨，只有释然。她笑着说："元瑾，你赢了。可你......快乐吗？"

他赢了天下，赢了复仇，却输掉了此生最爱的人。他以为握住权力便能握住一切，却没想到，最珍贵的东西，早已在他亲手推开她的那一刻，永远地失去了。

"阿爹，"昭宁站起身，擦了擦眼泪，"我们回去吧。梅糕要凉了。"

裴元瑾点点头，牵起她的手。两人并肩往回走，路过那片梅林时，一片粉白的花瓣飘落下来，落在昭宁的发间。裴元瑾伸手替她拂去，望着她眼底的悲伤，忽然开口："昭宁，等你想通了，随时可以回皇宫。"

昭宁摇摇头："阿娘说过，江南的梅花最好看。等明年春天，我想带阿爹去看。就在破庙后的梅林里，我们蒸梅花糕，就像阿娘以前那样。"

裴元瑾望着她眼中的坚定，轻轻点头。他知道，有些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有些人，永远无法替代。可他会用余生去守护这个孩子，守护她眼中最纯净的光。

风掠过梅林，带来阵阵花香。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尘封的往事。谢清欢，那个如梅花般坚韧的女子，或许从未真正离开。她化作了春风，化作了细雨，化作了每一朵绽放的梅花，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地守护着她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