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昭宁已立在延禧宫外的宫道上。
她换了件月白杭绸斗篷,领口滚着半寸月白狐毛,正是阿娘从前常穿的式样。小桃捧着青瓷食盒跟在身后,盒底还沉着半罐槐花蜜,是昨夜从御膳房翻出来的,蜜色透亮如琥珀,沾在指尖能凝出细珠。
"公主,陛下派了羽林卫护送。"小桃压低声音,指着远处肃立的玄甲卫,"说是怕景州余党沿运河南下,让咱们走水路更稳妥。"
昭宁望着河面上飘着的薄雾,想起昨夜裴元瑾说的话。他替她系斗篷时,指尖在她颈后多停留了片刻:"无锡城外有座寒山寺,寺里的老和尚精于歧黄。若路上不适......"话未说完,她已转身抱住了他,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着几分夜露的清寒。
"阿爹,"她仰头看他,"当年阿娘去江南,也是这样的春天么?"
裴元瑾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她走的那日,也是这样的晨雾。谢夫人说要给昭宁摘枝早开的梅枝,结果在巷口撞见了来抄家的官兵。"
晨钟恰在此时敲响,惊得芦苇丛里的白鹭扑棱棱飞起。昭宁望着河面上渐次驶来的乌篷船,忽然想起阿娘教她辨认梅花的口诀:"梅有四贵,贵稀不贵繁,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可她记忆里的梅园,向来是开得热闹的,二十株老梅树围着青瓦白墙,风过时落英缤纷,像下了场红雨。
"公主,船来了。"小桃引着她登舟。木船划破晨雾,两岸的桃花渐次映入眼帘,粉白的花瓣落在船舷上,倒像是被人特意撒下的。
行至无锡城外,远远便望见了梅园的青瓦飞檐。可那扇朱漆大门却紧紧闭着,门环上的铜锈凝成暗绿,像是许久无人打理。昭宁正要上前叩门,忽见墙根下蜷着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正往烟杆里填着旱烟。
"借问一句,"昭宁掀开车帘,"这梅园可是谢府旧产?"
汉子抬眼,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警惕:"姑娘打听这作甚?这园子早被官府封了三年,如今是景州军管的别苑。"
"景州军管?"昭宁心头一紧,"可我昨日还见着宫里的人来修葺......"
"修葺?"汉子嗤笑一声,烟杆往地上一磕,"昨日晌午,有位穿藕荷色裙裳的娘娘,带着二十多个带吴钩的护卫,说是奉旨接管梅园。那架势,倒像是怕有人抢了宝贝似的。"
昭宁攥紧了袖中的半片梅花瓣。藕荷色裙裳——定是梅妃。她昨夜差人送的梅花酥,怕不是什么好意。
"多谢老丈。"她下了船,沿着围墙走了半里,果然在东南角寻到一处坍圮的墙洞。洞口的野蔷薇爬得茂盛,倒成了天然的掩护。她弯腰钻进去时,裙角被刺勾破了道口子,却不在意,只盯着前方荒草丛生的路径。
梅园里的梅树果然还在。虽已过了花期,但虬结的枝干仍显苍劲,树身上还留着刀劈的痕迹,像是被人刻意毁过。昭宁沿着记忆里的小径走,终于在竹楼旧址见到了那口枯井。
井台的青石板裂成了三瓣,井沿生满了青苔。昭宁蹲下身,用帕子擦了擦井壁,忽然摸到道浅浅的刻痕——是个"昭"字,笔画歪斜,像是孩童所刻。
"阿娘说过,这井里有阿爷的最后一样东西。"她轻声道,解下腰间的丝绦系在井边的老槐树上,"小桃,你拉着这个。"
井绳放下去三丈有余,才触到水面。昭宁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后系在绳端,看着光晕渐渐沉入黑暗。忽然,有什么东西碰了碰火折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拉!"她忙拽动丝绦。湿漉漉的油纸包被提了上来,封口的火漆印着"谢记米行"的戳子——那是阿爷当年在江南开的米铺,三年前被查封时,连块招牌都被砸成了碎片。
油纸包里是本泛黄的账册,封皮上用朱砂写着"同泰三年春粮账"。昭宁翻开第一页,墨迹已有些模糊,却还能辨认出"景桓府购粮三千石,银钱未付"的字样。再往后翻,页页都是类似的记录,时间从同泰二年冬到同泰三年秋,数目从百石到千石不等,末尾还有几页血书,字迹歪斜如泣:"阿欢,他们要的是这个。景桓母族要的不是粮,是谢府在江南的暗桩名单......"
"公主!"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昭宁慌忙将账册塞进怀里,抬头便见几个带吴钩的护卫冲进园子,为首的正是昨日在船上见过的灰衣汉子,此刻他手里提着刀,刀身映着寒光:"谢家余孽,竟敢私闯禁地!"
昭宁转身要跑,却被井边的老槐树绊了个踉跄。她摔倒在地,怀里的账册滑出来半页。为首的护卫正要上前抢夺,忽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他手腕。
"保护公主!"
玄甲卫从墙头上跃下,为首的正是裴元瑾身边最得力的暗卫统领萧承。他挥剑斩翻两个护卫,伸手将昭宁拉起来:"陛下早料到梅妃会动手,让我提前埋伏在梅园附近。"
昭宁这才注意到,园子四周不知何时已围满了玄甲卫,连那些带吴钩的护卫都被制住了。为首的灰衣汉子见势不妙,转身要逃,却被萧承一剑挑落腰间玉佩——玉佩上刻着"景"字,正是阿娘临终前提到的景桓母族信物。
"带回去严审!"萧承将玉佩递给昭宁,"陛下说,这玉牌是从阿蘅夫人棺椁里搜出的,原来她根本没死,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为景桓母族做事。"
昭宁捏着玉牌,指节发白。她想起幼时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姨娘,总爱给她梳双螺髻,说等她及笄时要送她一支翡翠步摇。可阿娘临终前却拉着她的手说:"昭宁,若有一日见到阿蘅,你便杀了她。她手上沾着谢府二十七条人命。"
"公主,"萧承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梅妃派来的暗卫已经招了。梅妃原是景桓母族的表侄女,三年前谢府通敌案,是她将密信藏在谢夫人妆匣里,嫁祸给谢府。如今她见您要去梅园,怕当年的事败露,所以......"
昭宁望着手中的账册,忽然想起阿娘教她蒸梅花糕时的模样。那时阿娘说:"昭宁,有些甜是藏起来的,就像蜜要埋在花里,真相要埋在时间里。可时间久了,总会有人来挖。"
"回宫吧。"她将账册小心收进妆匣,"我要亲自去见陛下。"
马车驶出无锡城时,暮春的风又起了。昭宁掀开车帘,望见远处的梅园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极了阿娘临终前靠在床头的轮廓。她摸了摸腕间的玉镯,那里还留着阿娘指尖的温度,忽然想起裴元瑾说的话:"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补得再好看,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可此刻她却觉得,有些东西碎了,反而能拼出更完整的真相。就像这半块虎符,这卷染血的账册,还有阿娘藏在枯井里的秘密——它们都在等她,等一个能让所有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刻。
车辇渐行渐远,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里,仿佛又听见了那年冬夜的声音。谢清欢裹着裴元瑾的狐裘站在破庙门口,雪花落在她发间,比梅花还白:"元瑾,等战事了了,我们带昭宁去无锡梅园住,好不好?"
"好。"裴元瑾的声音混着风雪传来,"等昭宁长大,我们带她去看梅花开,看落英像下了场红雪。"
昭宁望着车外的桃花,忽然笑了。她知道,有些等待不会白费,有些春天,终究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