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风像裹了冰碴,吹得写字楼玻璃幕墙嗡嗡作响。
陈屿推开消防通道门时,苏晴正对着窗哈气画画。白雾在玻璃上晕开,她指尖冻得通红,速写本摊在膝盖——画的是楼下光秃的梧桐枝桠间,两只麻雀挤作一团取暖。
“非法占用安全区。”陈屿把热饮贴在她脸上。
苏晴一哆嗦,马克笔在麻雀头顶画出闪电:“赔我艺术创作!”
纸杯里糖炒栗子的甜香飘出来,她鼻尖动了动,忽然拽住他围巾:“老张记的?”
陈屿没料到她能闻出来。
海城老街的糖炒栗子铺,招牌被油烟熏得发黑,锅铲翻炒声能传过三条街。今早他开完项目会,鬼使神差绕了四公里路。
“上周画老街速写发现的。”苏晴剥开栗子壳,金黄的果仁冒着热气,“你排了多久?”
“半小时。”他看见她睫毛沾了栗子碎屑,“画稿赶完了?”
“甲方要加雪景。”她哀叹着把速写本翻过来——冻僵的麻雀变成Q版小人,举着“还我暖气”的牌子。
陈屿忽然抽走她的暖手宝:“带你看真雪景。”
苏晴裹成粽子跟他挤地铁时还在嘀咕:“北郊滑雪场门票顶我三天饭钱……”
“不滑雪。”他刷卡出站,“看人滑雪。”
滑雪场休息区落地窗前,游客像彩色蚂蚁在雪坡滚动。苏晴趴在玻璃上画速写,陈屿端着两杯热可可回来时,见她本子上多了个摔得四脚朝天的蓝衣小人。
“像你第一次晨跑崴脚。”他指着小人。
苏晴蘸着热可可画对话框:“这是你!”
雪光映得她脸颊发亮,陈屿发现她围巾沾了栗子糖渍。他下意识伸手去擦,苏晴却突然转头:“暖气开太足了。”
她解围巾的动作太急,穗梢扫过陈屿手背,像被猫尾巴挠了一下。
回去的地铁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苏晴抓着吊环摇摇晃晃,陈屿用后背隔开人群。她发顶蹭着他下巴,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松节油颜料味,在暖烘烘的车厢里发酵。
“老张说下周要关店。”她声音闷在围巾里,“儿子接他去海南过冬。”
陈屿看着车窗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明天再去买?”
第二天老街飘起雪沫。
栗子铺前排起长队,铁锅腾起的白雾裹着焦糖香。陈屿撑伞时,苏晴正画排在前面的老夫妇——大爷把栗子捂在大衣里,大娘踮脚给他系围巾。
“画好了送他们?”陈屿呵出白气。
苏晴笔尖顿了顿:“在画你呢。”
速写本上是他举着伞,肩头落满雪,伞面却倾向排队的人群。
栗子铺前突然骚动起来。
穿貂皮的女人插队推搡,老大爷怀里的栗子撒了一地。苏晴弯腰去捡,貂皮女人高跟鞋差点踩到她手指。
陈屿突然横过伞柄:“排队。”
伞沿积雪簌簌落在女人貂毛领上,她骂骂咧咧后退时,苏晴把最后一颗栗子放进大爷掌心。
“逞英雄上瘾?”回程公交上,苏晴揉着冻僵的手。
陈屿看见她虎口裂了道血口子:“你捡栗子更上瘾。”
她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颗裂壳的栗子:“战利品。”
路灯初亮时,栗子香飘满503室。
苏晴把栗子肉碾碎拌进酸奶,陈屿修着数位屏接口:“黑暗料理?”
“甲方要的雪景甜品图。”她舀起一勺递过去,“尝尝?”
勺沿沾着奶渍和栗子碎,陈屿低头时,她忽然缩回手:“忘了你没吃晚饭。”
最后那碗酸奶进了冰箱。
陈屿调试设备时,苏晴趴在茶几画雪景线稿。暖风机嗡嗡响着,她眼皮渐渐打架,铅笔从指间滑落。
陈屿捡起笔时,发现线稿角落多了个小人:他自己举着伞,伞下蹲着只舔酸奶盖的橘猫。
半夜他被消息提示音惊醒。
苏晴发了张照片:冰箱里的酸奶碗空了,旁边摆着空栗子壳拼成的笑脸。
苏晴嫌疑人“程序不报错”供认不讳。
陈屿走到窗边,看见对面楼还亮着灯。月光下那盆多肉果然沾着酸奶渍,叶片却比夏天肥厚许多。
老张关店前日,队伍排到街尾。
苏晴裹着陈屿的加绒外套,画板支在消防栓上。炭笔划过纸张沙沙响,陈屿排到店门口时,听见老张洪亮的嗓门:“最后两锅,后面的别排啦!”
人群响起失望的叹息。
苏晴突然举起速写本:“画换栗子行吗?”
本子上是烟火气十足的店铺全景,老张挥铲的姿势像将军舞剑。老人眯眼看了会儿,舀起满满一纸袋栗子:“丫头,再添个我老伴儿!”
老张太太从里间掀帘出来,围裙上沾着糖霜。苏晴飞快勾勒她笑出褶子的脸,老人突然把滚烫的栗子塞进陈屿手里:“捂好!小伙子伞往右点,雪飘她画纸上了。”
回程时雪下大了。
陈屿抱着热烘烘的纸袋,苏晴举着那幅画挡雪。画里老张夫妇并肩笑着,铁锅升腾的热气晕开在铅灰色天空上。
“像不像……”她话没说完,突然被台阶绊倒。
陈屿拦腰扶住,栗子袋砸进雪堆。两人狼狈地跪在雪地里捡栗子时,路灯“啪”地亮起来,雪片在光柱里像碎钻飞舞。
“完了完了。”苏晴扒开雪找最后几颗栗子,“老张说这颗粒是海南试种的。”
陈屿捏起沾雪的栗子:“这颗?”
她凑过来看,呼吸的白气缠在一起:“特别甜!就是产量少……”
话卡在喉咙里——陈屿忽然把栗子塞进她嘴里。指尖擦过嘴唇的瞬间,雪落在睫毛上凉得发颤。
503室暖气开得太足。
苏晴烘着冻僵的手画稿,陈屿修好了数位屏的压感问题。他转身时,看见她腮帮子还鼓着——那颗栗子含了半小时。
“核呢?”他递过热牛奶。
苏晴从速写本底下摸出栗子核,已经磨得油亮:“当镇纸。”
深夜陈屿收到母亲寄的包裹。
十斤山东红薯堆在门口,卡片上写着“分给邻居女孩”。他抱起箱子时,苏晴的门开了条缝:“偷我镇纸?”
她眼睛还迷糊着,怀里抱着那盆“程序不报错”。
陈屿把最大的红薯塞过去:“暖气太干,多肉放我这。”
苏晴突然清醒:“休想!它现在是我新漫画主角。”
他瞥见茶几上的草稿:橘猫头顶长着多肉叶片,爪子里捧着颗栗子。标题叫《栗子与代码不可兼得》。
周末苏晴去郊区写生,回来时抱着沾泥的纸箱。
“老张太太给的!”她兴奋地掀开盖子——半箱生栗子混着潮湿的泥土,“说海南栗子甜度高,让我们试种。”
陈屿看着阳台上五个空花盆:“你确定?”
他们蹲在阳台折腾到深夜。
苏晴给每个盆贴标签:程序不报错、甲方不发疯、稿费不拖欠……陈屿埋下最后一颗栗子时,她突然哼起跑调的歌。
“什么歌?”
“老张炒栗子时唱的。”她把泥手往围裙上擦,“听不清词,但调子像在说‘春天见’。”
陈屿洗手时,看见苏晴偷藏了颗最大的栗子。
“这颗不种?”
她攥着栗子背过身:“当新镇纸。”
灯光下栗壳泛着温润的光,像她冻红的耳尖。
周一陈屿加班到凌晨。
推开家门时,玄关地垫上摆着个保鲜盒。剥好的栗子肉堆成小山,底下压着便利店收据——背面画着花盆破土而出的小芽,芽尖顶着Q版栗子。
手机屏幕亮起来。
苏晴老张发消息说海南下雨了
苏晴我们的栗子要是发芽,就叫“海南分南”
陈屿捏起栗子肉,蜂蜜味淋的甜混着焦糖香。
他走到阳台掀开窗帘。
对面楼的窗台亮着暖黄灯光,苏晴正举着喷壶给花盆浇水。月光下五个标签清晰可见,而第六盆小小的多肉悄悄挤在角落——是他用那颗“镇纸栗子”种的,标签还没写。
雪又下起来,落在玻璃上融成水痕。
陈屿拍下栗子山发给母亲:“邻居女孩说谢谢。”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对面楼的窗帘映出个弯弯的笑眼影子。
冬天很长,长到栗子埋进土里要等百天破土。
冬天很短,短到糖炒栗子的甜香还没散尽。
而有些种子不必等春天,在雪落下时就悄悄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