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月细雨浸透海城时，陈屿的窗台成了植物急救站。

五个标签花盆挤满防盗网，扦插的多肉花茎萌出绒绿新芽。最茂盛的仍是“程序不报错”，断茎处抽出两枝花剑，嫩黄花苞坠得叶尖轻颤。

苏晴举着喷壶穿梭在花盆间，雨丝沾湿她新剪的刘海：“第几盆开花了？”

“你贴的标签。”陈屿把平板转向她，“自己数。”

屏幕上是无人机养护指南界面，配图却是Q版多肉举扳手修电路——昨夜苏晴偷换了他的设计稿。

“实物教学更直观嘛。”她指尖戳着“甲方不发疯”的盆沿，“这盆好像真疯了。”

瓷盆里扦插苗长成歪扭的“S”形，活像被风吹乱的数据线。陈屿剪了截捆线绳固定花茎，苏晴忽然抽走绳子：“别绑！这是它的个性。”

雨停时，陈屿收到母亲寄的泡沫箱。

二十株多肉苗裹着湿苔藓，便签上写：“邻居女孩的扦插苗太瘦，山东大棚的壮。”

苏晴扒着箱沿惊叹：“阿姨知道我改名了？”

苗株标签被划掉重写：“代码零报错”“甲方笑开花”“稿费准时到”……最末株缀满星斑的异形苗标着“陈屿的呆毛”。

“这盆归我。”陈屿拿起星斑苗。

苏晴已抱着泡沫箱冲进雨幕：“花盆危机！得买十个新盆！”

傍晚陈屿加完班，发现便利店门口摆着跳蚤市场。

苏晴蹲在旧书堆前，脚边摞着五个豁口陶盆。摊主老大爷敲着烟斗：“闺女，再送你个腌菜坛子？”

“就要这些残次品。”她掏钱时，陈屿瞥见她手机屏保——是上周拍的歪扭扦插苗，标题P成“自由宣言”。

“残盆养名种？”他提起裂了缝的素烧盆。

苏晴蘸着雨水在盆壁画画：“裂痕是它的勋章。”

笔尖游走间，裂纹变成闪电，盆沿趴上Q版哥斯拉。雨又下起来时，陈屿撑开伞，她忽然把画完的盆塞过来：“你的呆毛盆。”

星斑苗栽进盆里那夜，陈屿闻到空气泛潮。

他掀开窗帘，看见苏晴在对面阳台折腾。五个新盆沿栏杆排开，她正用丙烯给破口镶金边。手机架在花架上直播，弹幕飘过：“UP主改行修盆了？”

“这叫金缮！”她举着裂盆怼镜头，“万物皆有裂痕……”

陈屿的消息突然弹进直播间：“那是光照不足。”

镜头慌乱转向雨幕，他看见她踢翻的金粉罐滚进排水沟。

周末陈屿被物业电话吵醒。

“503室阳台渗水！”保安在电话里喊，“楼下投诉画具泡汤了！”

他冲上楼时，苏晴正攥着抹布堵漏水缝。山东苗淹在积水的花盆里，“稿费准时到”的标签漂在水面打转。

“排水孔堵了。”陈屿捞出泡胀的苔藓球。

苏晴拧着湿发嘀咕：“都怪金缮太专注……”

他忽然拽过她手腕——虎口旧伤裂开渗血，混着金粉黏在纱布上。

社区诊所排队时，苏晴在候诊椅画速写。

陈屿缴费回来，见她本子上医生被画成拿针管的哥斯拉。护士忽然叫号：“苏晴！伤口不能碰矿物颜料不知道？”

“金粉不是颜料……”她争辩着被按进处置室。

棉球蘸双氧水擦过伤口时，苏晴疼得抽气。陈屿摸出颗薄荷糖塞进她嘴里，冰凉的甜味刚漫开，护士突然惊呼：“这伤口里嵌的什么？”

镊子从血肉里夹出星点金芒——是那晚滚进排水沟的金粉。

“真·骨肉镶金。”归途地铁上，苏晴晃着裹成粽子的手。

陈屿拎着淹死的多肉苗：“山东大棚白哭了。”

她突然翻背包：“谁说的！”

泡沫箱底掏出个密封袋，五株小苗裹着湿纸巾——是淹水前抢救的扦插苗。

雨打玻璃的夜晚，陈屿桌角堆着无人机测试报告。

苏晴的视频邀请突然弹出，镜头对准泡在营养液的扦插苗：“看！水培新思路！”

他敲键盘的手没停：“根烂了。”

“陈屿。”她声音沉下来，“你抬头。”

屏幕里，她裹纱布的手捏着玻璃瓶。嫩白根须在溶液中舒展，像某种缓慢生长的代码。背景音沙沙响，陈屿忽然认出是雨声混着老张的春米调。

“海南寄来的。”苏晴晃晃瓶子，“老张太太说黎族用这调子催稻发芽。”

陈屿看着根须探向瓶壁的水珠：“调子跑调，根也长歪。”

镜头外飞来半颗核桃，砸中他屏幕里的额头。

清明前夜，陈屿在机房熬通宵。

无人机群悬停测试时，控制台突然红光狂闪。

“定位串频！”测试组小王惨叫，“三号机撞树了！”

陈屿盯着数据流，鬼使神差想起那株歪扭的扦插苗。

他拔掉主控芯片：“改独立频段。”

“像你分盆养多肉？”小王嘟囔着拆外壳，“屿哥最近烟火气很足啊。”

陈屿没否认，手机屏亮着苏晴刚发的朋友圈——水培瓶里根须盘成心形，配文“代码式浪漫”。

回家时晨雾未散，陈屿在楼道捡到只碎陶片。

靛蓝釉面上残留金线，正是苏晴金缮过的裂盆。503室门虚掩着，阳台上她背对他蹲着，肩膀一抽一抽。

“苗死了？”陈屿捡起陶片。

苏晴猛回头，怀里抱着星斑苗：“你家的呆毛……”

花盆只剩半截，星斑苗根须却牢牢抓着碎陶，新生的气根悬在半空。

“抢救及时。”她抹了把脸，袖口沾着泥和金粉，“就是你的盆……”

陈屿接过苗株塞进咖啡杯：“比腌菜坛子强。”

补觉到日暮，陈屿被焦香勾醒。

苏晴端着烙饼挤进门：“老张太太远程教学！”

金黄的饼皮嵌着栗子碎，她纱布裹着的手翻动平底锅：“海南栗子粉，说谢我们帮老张画店招。”

陈屿咬开饼时尝到槐花香：“山东寄的花蜜？”

“阿姨教的！”她晃着手机通话记录，“说蜜糖养根，养人多肉都管用。”

他忽然看见通话时长：2小时47分。

暮色漫过窗台时，陈屿修好了碎陶盆。

金粉填补裂痕，星斑苗重新栽进去。苏晴举着水培瓶比量：“根比苗长了。”

嫩白根须在玻璃壁蜷曲盘绕，像某种未成型的拥抱。

“该移植了。”陈屿剪开密封袋。

她突然按住他手腕：“再等等。”

掌心纱布粗糙的触感贴着他脉搏，雨声忽然大起来，盖过两人交错的呼吸。

深夜陈屿收到无人机测试报告。

“独立频段方案通过！”PM发来放烟花表情。

他推开键盘，看见对面楼还亮着灯。苏晴在窗前给水培瓶换水，根须在灯光下像缕缕银丝。

手机震了一下。

苏晴根须像不像你改的代码流？

陈屿拍下星斑苗新生的气根。

陈屿你的金缮比较像。

发送成功的瞬间，对面窗帘上映出她蹦跳的影子。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淌过新叶，给“代码零报错”的标签镀上银边。陈屿碰了碰星斑苗的绒叶，露珠滚落指尖，凉得像她虎口渗血的温度。

春天很慢，慢到根须生长要以毫米丈量。

春天很快，快到伤口结痂时新芽已攀上窗框。

而有些等待不必言明，如同深夜亮着的窗，如同水中的根终将触到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