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过后，汴京的风添了凉意。苏岸种在将军府的紫苏却越发精神，紫莹莹的叶片上沾着晨露，远远望去像笼着层淡紫色的雾。
易胭教苏岸射箭已有半月。他初学时总握不稳弓，指尖被弓弦勒出红痕，却从不说累，只在易胭示范时盯着她的手腕，连她如何调整呼吸都记得分明。这日午后，他试着射出去一箭，箭头竟擦着靶心飞过，惊得场边麻雀扑棱棱飞起。
“总算没白费力气。”苏岸放下弓，额角沁出薄汗，眼里却亮得很。易胭递过帕子——还是那块绣着歪歪扭扭紫苏的旧帕子，他接过去时指尖微顿，擦汗的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什么。
“王爷倒是学得快。”易胭挑眉，忽然想起他画北境地形图时的熟稔，“说起来，你那日画的栈道，连军中老将都未必知晓，到底是怎么记下的？”
苏岸把帕子叠好递还，指尖无意间碰到她的掌心，两人都顿了顿。他转身看向菜园里的紫苏，声音轻了些：“前几年北地大旱，我去看过灾情。夜里睡不着，就借着月光在山野里转，那些路，都是一步步踩出来的。”
易胭怔住。她只知他是闲散王爷，却不知他曾在北地的荒野里丈量山河。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老管家匆匆走来，手里捧着封信，脸色有些凝重：“小姐，宫里来的，说是……八王爷被御史参了。”
苏岸接过信拆开，眉头渐渐蹙起。易胭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写着“私交武将，恐有不轨”，末尾还提了句“其试验田私藏兵器”。
“欲加之罪。”苏岸把信纸捏皱，指尖泛白，“那些菜籽农具，倒成了罪证。”
易胭心头火起：“我这就进宫去说清楚！王爷在将军府种的是紫苏，练的是射箭，何曾藏过兵器？”
“不必。”苏岸按住她的肩，力道沉稳，“御史背后是谁，你我都清楚。这时候去辩解，反倒落了下乘。”他抬头看向她，眼里竟没多少慌乱，“你信我吗？”
易胭看着他温和却坚定的眉眼，忽然想起他蹲在菜园里翻土的样子，想起他说“田垄里藏着万家灯火”时的认真。她重重点头：“信。”
那夜，将军府的灯亮到天明。易胭翻出父亲留下的兵符，又写了封长信，把苏岸在北地考察的见闻、试验田的增产数据一一记下，连他教她用紫苏叶给伤兵敷伤口的法子都写了进去。
第二日一早，她没去皇宫，反倒带着亲兵去了苏岸的试验田。田埂上，几个禁军正拿着锄头乱翻，像是在找什么。易胭勒住马缰，朗声道：“八王爷的试验田，种的是救荒的菜籽，育的是耐寒的谷种。你们要找兵器？我这里倒有——”她解下腰间佩剑掷在地上，“但这是保家卫国的剑，不是给小人构陷忠良的！”
禁军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恰在这时，苏岸带着几个老农赶来，手里捧着沉甸甸的谷穗：“这些是今年的新粮，比往年增产三成。御史说我私藏兵器，不如请他来看看，这些谷穗能不能当箭射，这些菜籽能不能当刀使？”
老农们也跟着附和：“八王爷为了让咱吃饱饭，在田里熬了多少夜！”“去年蝗灾，要不是他教咱用紫苏驱虫，地里的庄稼早没了！”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看着易胭递上的长信，又听了太监回报的试验田光景，沉默半晌，终是把御史的奏折扔在了一边。
几日后的宫宴，易胭又见到了苏岸。他穿了件月白锦袍，袖口沾着点泥土——想来是从田里直接过来的。两人隔着人群对视，他忽然朝她举了举杯，眼底的笑意像浸了蜜。
宴席散后，苏岸在宫墙下等她。晚风卷着桂花香飘过来，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盒子：“给你的。”
打开一看，里面是支木簪，簪头雕着株紫苏，叶片脉络分明，竟比她帕子上那歪歪扭扭的模样好看得多。“我学着刻的，”他挠了挠头，“不太像样。”
易胭拿起木簪插在发间，刚想说“很好看”，却见他忽然凑近，声音轻得像叹息：“易胭，等明年紫苏收成了，我……”
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等明年，我教你骑射吧。”她抬头看他，眼里映着宫墙的灯火，“射箭太静，骑马才够畅快。”
苏岸愣了愣，随即朗声笑起来，月光落在他眉梢，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好啊。到时候，我用新收的紫苏给你做炸肉，你带我去演武场跑马。”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汴京的秋夜里。易胭摸了摸发间的紫苏簪，忽然觉得，这个秋天的风，好像都带着清辛又温柔的香。
而那些悄悄发芽的东西，早已在心里长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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