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丽丝的悸动

多年以后，当伊芙琳站在父母的墓碑前时，她会回想起在海洋馆看海狮时偶遇约瑟夫·格雷特的那个下午。

那天的雨从早下到晚。天是冷色调的灰色，柔弱的车灯在湿漉漉的街面晕开，水洼倒映着广告牌的碎影，氤氲的雨雾将钢筋丛林洇成灰调的水墨画。当爱丽丝牵着伊芙琳走进海洋馆时，两人的雨靴早已沾满了淤泥与水渍。管内空气同室外一般潮湿，从入口飘来海盐气息与鱼的味道，将伊芙琳引入蔚蓝之海的梦境中。女孩拥有与生俱来的、对于水的莫名亲近，如一尾灵巧的鱼，带着久不褪去的微笑，游入如梦似幻的海底王国。

管内幽蓝的水波在穹顶晃动。鳞片五光十色鱼群倏然聚散，旋转、游弋，若狂暴的龙卷风。鳐鱼展开蝠翼般的身体，拖着细长尾刺滑过礁岩，在玻璃上投下幽灵似的剪影。穿过水族隧道，宽敞的场馆映入母女俩的眼帘。人流摩肩接踵，场馆座无虚席，所有人的期待都聚焦于即将开始的海狮表演。

爱丽丝的左手紧紧牵着女儿，穿过络绎不绝的人流。她在人群中忽然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人，个子约有一米八五，深棕色的卷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穿着一件潮流的牛仔衣，崭新得有些扎眼的执律庭见习制服放在一旁的空位上，肩章上缠绕荆棘的金色权杖徽记还泛着冷光。

约瑟夫·格雷特，那个刚加入执律庭没几个月、新编入她的小队的19岁新人。爱丽丝站在原地有些发愣，随后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伊芙琳紧跟在她身后，感受到母亲牵着自己的手正在攥紧。约瑟夫看见了爱丽丝，向她挥了挥手。爱丽丝几乎是跑着走向了他。约瑟夫把放在空位上的衣服拿起，示意爱丽丝坐在上面。

“下午好，薇尔莉特前辈，没想到在这也能遇见你！旁边这位是令爱吗？”约瑟夫脸上浮现出至治愈的微笑。

“是我的女儿，伊芙琳·薇尔莉特，今年四岁。伊芙，这位是约瑟夫·格雷特叔叔，我的新同事。”伊芙琳的小脑袋从妈妈身后探出来，羞怯地向约瑟夫挥了挥手。“你好。”

“你好，小天使。你很可爱。“约瑟夫伸出手来，伊芙琳犹豫片刻把手搭了上去，两人握了握手。爱丽丝抱着女儿坐在了空位上。约瑟夫扭过头对着爱丽丝。爱丽丝发现他脸庞带着未褪尽的少年气，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却异常沉静锐利，像雨林深处未被惊扰的潭水。

”真可惜，我远远就望见了前辈赶过来，于是拿自己的大衣占了位置，可惜前辈带着女儿来，我只占了一个位置，非常抱歉。看来只能委屈一下小伊芙琳了。”约瑟夫轻抚了伊芙琳柔顺的粉头发，伊芙琳则是用清澈的蓝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年轻的怪叔叔，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更大的疑惑。“前辈，你是修了多大的福分，才能生出如此可爱的女儿？”

伊芙琳经不住约瑟夫的甜言蜜语，咯咯笑着，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缝。可一旁的爱丽丝却沉默不语，眼神时不时瞟向伊芙琳，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她借着场馆的人声鼎沸，用伊芙琳不能听见的声音对约瑟夫说：“她不是我的亲女儿。我没有丈夫，和我的母亲一起带着她，谈不上什么福分。可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宝，于我而言胜过血脉相连的亲骨肉。”她失意嘴角的嘴角停顿了一下，随后又缓缓上扬，露出微笑。“我刚有她时跟你一样大，看见你就像看见曾经的我一样。你确实是个后辈，竟然会来海洋馆这种小孩子才来的地方。”约瑟夫听完后尴尬地挠着头——忙里偷闲来海洋馆放松心情，却被队友抓了正着，甚至被嘲笑是小孩子，这对于一个执律庭新人来说似乎有些“耻辱”。

“前辈，我只是对于海洋生物感兴趣，来做一些功课，看海狮表演只是为了研究...”爱丽丝打断了他的诡辩。“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最近确实够忙的，十字军在中心城投放了啮齿鼠，咱们光清理这些烦人的小东西就耗费了不少功夫。放松一下，理解。”可约瑟夫的脸早已羞成了柿子。

伊芙琳似乎和这位年轻的叔叔很聊得来。她黏着约瑟夫，即使他们刚刚认识。他会在海狮顶起皮球时模仿海狮的动作逗伊芙琳笑，也会在经过玩具摊位时给伊芙琳买她最喜欢的鲸鱼抱枕。等到他们走到海洋馆出口，爱丽丝与约瑟夫挥手告别时，伊芙琳还伸着脑袋对着约瑟夫大喊：“下次还来海洋馆玩哦，大哥哥！”嘴甜的伊芙琳已经把约瑟夫的称谓改为“哥哥”了。

当时的伊芙琳可能猜不到，这位棕色卷发、笑起来有酒窝的年轻探员，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两天后，爱丽丝又回到了执律庭。她坐在办公桌前，一摞如山高的卷宗累在桌上，散发出加班的讯息。约瑟夫走到他面前，递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热气混着咖啡豆的香味蔓延进她的五脏六腑。“自己买的，维尔特维洛雨林进口咖啡，比执律庭发的更能提神。我的任务做完了，也许可以帮你分担一些。希望你能够有更多时间陪陪女儿。”他又露出标志性的微笑，两瓣酒窝静躺在脸颊。爱丽丝接过咖啡，轻轻颔首。“那就谢谢你了。”咖啡入口，似乎确实比执律庭发的要温暖很多。

新人确实充满干劲。约瑟夫好似小太阳，总是热心帮助小队中的每个人。他总是在爱丽丝疲惫时提上咖啡，总是在对友抱怨时给予安慰，每次出任务遇险时会把队友护在身后。这样过了几个月，爱丽丝——这位从未恋爱过的23岁年轻妈妈，沦陷在了如野火般肆意燃烧的悸动中。

看着他专注地分析案件全息投影时紧抿的唇线，看着他训练场上制服被汗水浸透后显露的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肩背线条，爱丽丝感到一种久违的、让她心慌意乱的热度在胸腔里蔓延。她比他大了整整四岁。她有一个需要她全部精力的女儿。她是一个“单亲妈妈”——这个标签像一道无形的荆棘墙，将她汹涌的心动死死困在理智的牢笼里。她只能把这份悸动压进更深的地方。在约瑟夫用他惊人的分析帮小队又一次化解危机后，她递给他一杯热咖啡，指尖小心地避开触碰：“辛苦了，格雷特。”在他训练受伤时，她默不作声地把特效愈合喷雾放在他储物柜前，标签上只有冷冰冰的“公用物资”字样。爱丽丝甚至开始刻意避免和他单独相处，在走廊相遇时匆匆点头，目光滑过他年轻的脸庞，像避开灼人的阳光。

可如野草般肆意生长的爱意，不会被自卑与羞怯折损。宵烛之光，亦可照亮无光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