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霁的狼毫笔在宣纸上洇出个墨团。她盯着那团逐渐晕开的乌黑,直到听见门板被手指叩出笃笃声,才缓缓抬起眼。
陈悠垠还趴在门外,月白长衫的下摆拖在泥地里,沾了些不知从哪蹭来的草屑。他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沉默,挑眉时耳坠上的玉坠晃了晃——那是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与他此刻的姿态格格不入。
"杂役的活计,我会的不少。"他忽然直起身,从袖中摸出个珐琅烟盒,"比如......鉴别药材年份?"
沈云霁的目光落在他指间的烟盒上。那盒子边角镶着赤金,上面錾刻的缠枝莲纹里还嵌着细小的红珊瑚,足够抵她这药铺三个月的流水。她把狼毫笔搁回笔山,声音比昨夜的雨水更凉:"陈少爷的手艺,该去金铺施展。"
门板被她从里面闩上时,陈悠垠正踮脚往窗缝里看。药柜第三层摆着只新的青瓷碗,里面插着支鲜活的薄荷,叶片上还凝着露水。他摸着下巴笑了笑,转身踢了踢墙角那堆被拒收的当归:"看来得换个法子。"
三日后的清晨,沈云霁刚卸下门板,就看见个穿青布短打的身影蹲在门槛上。陈悠垠手里捧着个粗瓷碗,正小口喝着里面的米汤,见她出来,立刻把碗往身后藏,袖口沾着的米浆蹭到了墙上。
"我来......"他喉结动了动,"来讨药。"
沈云霁看着他露出的手腕,那里有道新鲜的划伤,伤口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红肿。她转身从药柜里抽了张桑皮纸,包了些蒲公英和紫花地丁递过去:"捣碎了敷,三日便好。"
陈悠垠却没接,反而把胳膊往她面前凑了凑:"听说沈当家的针法好,不如帮我挑挑里面的木屑?"
阳光恰好落在他的伤口上,沈云霁看清那划口里嵌着的细 小红木渣——那是城南赌坊里红木桌的碎屑。她捏着纸包的手指紧了紧,转身去取银针:"下次打架,记得别用手去抓桌角。"
陈悠垠的指尖在接触到银针时微微颤了颤。沈云霁的动作很轻,银针刺破皮肤的瞬间,他听见她轻声说:"忍着。"那声音不像命令,倒像句叹息。
挑完木屑,他看着她把用过的银针丢进沸水锅里煮,忽然开口:"我爹说,你们沈记有张祖传的药方。"
沈云霁搅着锅里的水,蒸汽模糊了她的侧脸:"陈少爷想听故事,该去茶馆。"
"不是故事。"陈悠垠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是这个。"
那是半张残破的药方,边缘被虫蛀得坑坑洼洼,上面的字迹却与沈记药柜抽屉上的标记如出一辙。沈云霁的动作猛地停住,锅里的沸水溅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
"这东西......"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从哪来的?"
陈悠垠看着她发红的手背,忽然伸手想去碰,却被她避开。他收回手,指尖在袖中蜷了蜷:"我祖母的遗物。她说五十年前,曾有个姓沈的大夫救过她的命。"
沈云霁低头看着那半张药方,指腹抚过"独活三钱"那几个字。她爹临终前说过,沈家的药方早在兵乱时就散了,没想到竟会以这种方式重现。锅里的水渐渐凉了,她把银针捞出来,在棉布上擦干:"另一半,在我爹的棺木里。"
陈悠垠愣住时,她已经转身去整理药材。薄荷的清香漫过来,混着她发间淡淡的艾草味,像某种奇异的药引。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忽然明白那些被拒收的当归为何那样粗壮——那是最上等的岷当归,要在雪山脚下生长三年才能入药。
接下来的日子,陈悠垠成了沈记药铺的常客。有时是来讨治风寒的药,有时是送些新奇的玩意儿——比如会报时的西洋钟,或是装在琉璃瓶里的西域香料。沈云霁从没收过,但也没再赶他走。
这天傍晚,沈云霁正在后院晾晒炮制好的何首乌,听见前堂传来争执声。她快步走出去,看见账房先生正和个穿官服的人拉扯,而陈悠垠站在中间,手里把玩着枚铜钱。
"沈当家的,"那官差看见她,立刻换上谄媚的笑,"按新规矩,药铺得交双倍的印花税。"
沈云霁皱眉。上个月刚交过的税银,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她正要说话,却被陈悠垠打断:"双倍?"他把铜钱抛向空中,"是哪个衙门的规矩?"
官差的脸色变了变:"陈少爷,这是......"
"我问你,"铜钱落在陈悠垠掌心,发出清脆的响,"是知府大人的手谕,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官差的额头渗出冷汗时,陈悠垠已经转身往外走。他经过沈云霁身边时,忽然压低声音:"何首乌蒸太久会失药性。"
沈云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发现自己攥着药铲的手,指节已经泛白。账房先生凑过来,声音发颤:"当家的,那是税课司的刘管事,听说......"
"我知道。"她打断他,目光落在药柜第三层,那里的薄荷又抽出了新叶,"把这个月的账目再理一遍。"
夜深人静时,沈云霁在灯下核对账目。窗外忽然传来轻响,她抬头看见陈悠垠正趴在窗台上,手里拿着个油纸包。
"给你的。"他把纸包递进来,里面是几块糕点,"城西铺子刚出炉的,还热着。"
沈云霁没接。她看着他被夜露打湿的发梢,忽然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陈悠垠的笑容淡下去。他靠着窗框坐下,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我祖母说,当年救她的沈大夫,有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他顿了顿,看向她,"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沈云霁沉默了。她想起爹临终前的话,沈家的人,命里都带着劫数。她娘是生她时难产去的,她哥在十三岁那年被拐走,至今杳无音信。如今爹也走了,只剩下她守着这家小小的药铺。
"看清楚了吗?"她轻声问。
陈悠垠没回答,只是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放在窗台上。那是个小巧的银锁,上面刻着"云霁"两个字,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发亮。
"这是......"沈云霁的呼吸顿了顿。
"在我祖母的梳妆盒里找到的。"陈悠垠的声音很轻,"她说,当年沈大夫的女儿,也叫云霁。"
银锁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句迟到了五十年的承诺。沈云霁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那冰凉的金属,却听见巷口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
她猛地收回手,转身吹灭了烛火。黑暗中,陈悠垠听见她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明日......你再来吧。"
窗外的人笑了,像偷吃到糖的孩子。沈云霁靠在门板上,听着他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忽然抬手摸向自己的颈项。那里贴身戴着个褪色的锦囊,里面装着半块断裂的玉佩——另一半,据说在被拐走的哥哥身上。
月光从窗缝里溜进来,照在药柜上的青瓷碗里。薄荷的叶片上,凝结着颗晶莹的露珠,像滴未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