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薄荷叶上时,沈云霁已经打开了药铺后门。巷子里堆着半车新到的蜜炙黄芪,麻袋上印着漕帮特有的水纹标记。她蹲下身捻起块药材,断面的菊花纹里还沾着细密的糖霜——是用三年陈蜜炮制的,比她惯用的技法多出两道工序。
"沈当家的早。"陈悠垠的声音从墙头飘下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他正骑在墙头上,手里抓着根垂下来的紫藤,青布短打的前襟沾着草汁。
沈云霁没抬头,把黄芪块丢回麻袋:"陈少爷该学些正经本事。"
"比如?"他翻身跳下来,落地时带起的风扫动了她的发梢,"学你把甘草切成三毫米的薄片?"
她终于抬眼。晨光斜斜切过他的侧脸,把他眼尾的笑纹照得清晰。这人明明穿着最普通的短打,举手投足间却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矜贵,像株长在瓦缝里的玉兰,再落魄也藏不住骨子里的清贵。
"账房先生说,"她转身往回走,"你把刘管事的官服挂在了府衙门口。"
陈悠垠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快得像踩在琴键上:"他不该去搜你爹的棺木。"
沈云霁的背影顿了顿。昨天深夜,她确实听见坟地传来动静。原来不是错觉。她推开炮制房的门,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靠墙的缸里泡着何首乌,本该用米酒浸润,此刻却飘着陈年花雕的醇香。
"你换了酒?"她抚过缸沿的水渍。
"三年陈的女儿红,"陈悠垠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比米酒更能引药性。"瓶里装着琥珀色的液体,倒在掌心时冒出细密的泡。
沈云霁认出那是松烟墨汁。古法炮制何首乌,需用黑豆汁与松烟墨同煮,只是这技法早已失传。她看着他掌心的墨汁渐渐渗入皮肤,忽然问:"你祖母还说过什么?"
陈悠垠的手指僵了僵。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手背上,那里有道浅淡的疤痕,像被什么锐器划过。"她说沈大夫善用虫药,"他把瓷瓶塞回袖中,"能让僵蚕起舞,水蛭唱歌。"
沈云霁的呼吸微顿。那是沈家最隐秘的制药术,用七种毒虫的分泌物调和丹药,专治癔症。她祖父当年因这技法被诬为巫医,满门抄斩时,只有年幼的父亲逃了出来。
"陈少爷想听志怪故事,"她转身去取切药刀,"城隍庙的说书人更擅长。"
刀刃落在黄芪上时,发出均匀的笃笃声。陈悠垠靠在门框上看她切药,阳光在她握着刀的手上流动,那双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层薄茧,是常年碾药留下的印记。他忽然发现她今天换了只青瓷碗,碗沿的缺口被金箔补过,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这碗......"
"前儿收的当品。"她头也不抬,"有人用它抵了药钱。"
陈悠垠认得那金箔的成色。是内务府造办处的手艺,寻常人家哪能得见。他盯着那道金缝,忽然想起昨夜在坟地看到的情形——沈父的棺木旁,散落着几片碎瓷,上面的金箔与这碗上的如出一辙。
午时的日头正烈,药铺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穿锦缎马褂的管家模样的人站在柜台前,身后跟着两个抬木箱的小厮。
"沈当家的,"管家把张银票推过来,"我家老爷想请您去看看病。"
沈云霁扫过银票上的数目,足够买下整条鱼龙里。她指尖叩了叩柜台:"请回吧,我只看寻常病症。"
管家的脸色沉下来:"沈当家的是不给安远侯府面子?"
药铺的门板被风撞得吱呀响,陈悠垠不知何时坐在了药柜旁的太师椅上,正用银簪挑着薄荷叶玩。"安远侯?"他把银簪丢在桌上,"是那个得了怪病,要吃活人胆的老家伙?"
管家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你敢辱没侯府......"
"辱没?"陈悠垠慢悠悠起身,青布短打扫过药秤,权当没看见对方抽出的腰刀,"去年冬天,你们侯府丢的那幅《寒江独钓图》,此刻正挂在我书房。"
管家的刀哐当落地。那是安远侯最宝贝的藏品,丢了半年都没敢报官。他看着陈悠垠指间转动的银簪——那簪子上刻着个"陈"字,是当今圣上御赐的样式——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滚。"陈悠垠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等人都走光了,沈云霁才发现自己握着药杵的手在抖。药臼里的朱砂被碾成了粉末,混着掌心渗出的细汗,红得像血。
"安远侯的病,"她忽然开口,"是中了尸毒。"
陈悠垠的动作顿住。他见过那老东西一次,面色青黑如鬼,眼白里全是血丝。"你怎么知道?"
"我爹的医案里写过。"她把朱砂收进瓷罐,"二十年前,他带兵挖了湘西的一座古墓。"
暮色漫进药铺时,陈悠垠还在翻那本泛黄的医案。沈云霁在灶房煎药,药香混着松烟墨的气味飘过来,竟有种奇异的安宁。她看着药汁在砂锅里翻滚,忽然听见前堂传来纸张撕裂的声音。
冲出去时,医案的最后几页正散落在地上。陈悠垠站在碎纸中间,手里捏着半张残页,脸色比灶膛里的灰烬还白。
"这上面......"他的声音发颤,"写着沈大夫有个儿子,左眉骨有颗朱砂痣。"
沈云霁的指尖冰凉。她哥左眉骨上确实有痣,像粒熟透的朱砂。那年被拐走时,他怀里正揣着半块玉佩,和她颈间这半块本是一对。
"巧合罢了。"她蹲下身捡碎纸,指腹触到残页上的墨迹,忽然发现那不是笔墨,而是用某种虫血写就,遇热会显出字来。
灶上的药锅正冒着热气。她抓起张残页凑过去,淡红色的字迹渐渐浮现:"辰时,送云昭至陈家......"
云昭是她哥的名字。
陈悠垠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呼吸烫在她的耳廓:"我祖母说,她当年收养过一个男孩,眉心有颗朱砂痣。"
药汁煮沸的声音里,沈云霁慢慢抬起头。窗外的紫藤花不知何时开了,淡紫色的花瓣落在陈悠垠的发间,像某种宿命的印记。她忽然想起今早那车黄芪,麻袋里藏着的,除了药材还有别的东西——块沾着泥土的玉佩,断口处与她颈间的正好契合。
"陈少爷,"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药草,"你左眉骨,是不是有块疤?"
陈悠垠的瞳孔猛地收缩。他下意识地摸向眉骨,那里确实有块月牙形的疤痕,是小时候爬树摔的。他看着沈云霁从颈间解下锦囊,看着那半块玉佩在暮色里透出温润的光,忽然明白了什么。
药锅里的药汁溢出来,烫在灶台上发出滋滋的响。沈云霁却没动,只是盯着他眉骨的疤痕,指尖的朱砂粉末混着汗滴落在地,洇出朵小小的红花。
"我哥的乳名,"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叫阿垠。"
陈悠垠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祖母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去找沈家的人,他们会解你的短命劫......"他一直以为那是老人的胡话,毕竟陈家世代长寿,只有他自幼被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
暮色彻底沉下来时,沈云霁点亮了那盏描金灯笼。光透过绢面照在两人之间的玉佩上,断裂处的纹路终于完整——那不是普通的云纹,而是道药方,用虫血写就的续命方。
"原来如此。"陈悠垠的指尖抚过那道纹路,忽然笑了,"你我纠缠半生,竟是因为这服药。"
沈云霁没说话。灯笼的光晕里,他眉骨的疤痕与她腕间的旧伤遥遥相对,像两味注定要相遇的药引。灶上的药还在沸腾,散发出当归与薄荷的清香,混着松烟墨的沉郁,熬成了剂名为宿命的汤药。
夜深关门前,沈云霁把补好的青瓷碗放进药柜。陈悠垠站在门槛外,手里把玩着那半块玉佩,月光在他脸上流动,竟有种奇异的柔和。
"明日,"他忽然说,"我教你辨认雪山虫草。"
她看着他转身走进巷口,紫藤花的影子落在他肩上,像层淡紫色的霜。药铺里的薄荷还在散发着清凉的气息,沈云霁摸了摸颈间的玉佩,忽然发现掌心的朱砂粉末,不知何时已渗入了纹路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