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霁在晨光里清点药材时,发现药柜最底层多了只乌木匣子。匣子里铺着猩红绒布,整齐码着十二根雪山虫草,虫体金黄如琥珀,菌柄上还凝着未褪的白霜。她指尖抚过虫草腹部的环纹,那是生长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标志——寻常商人根本采不到这样的珍品。
"陈少爷今早送来的,"账房先生捧着账本进来,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还说这虫草要配着晨露煎,效果才最好。"
沈云霁把匣子锁进暗格。钥匙在掌心转了半圈,忽然想起昨夜陈悠垠走时的背影。他左眉骨的疤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枚被岁月磨淡的朱砂痣。她哥当年被拐走时,带走的不仅是半块玉佩,还有祖父留下的虫药图谱,那上面或许就有这雪山虫草的记载。
药铺刚开门,就迎来个特殊的病人。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扶着门框喘息,鬓角的珍珠花钗随着呼吸轻颤,袖口露出截皓腕,上面爬着细密的红疹。
"沈当家的,"女人的声音发虚,"能不能......借个僻静地方说话?"
沈云霁引她进了后院的炮制房。女人摘下手套时,她才发现对方指尖缠着浸血的纱布,血渍里混着些银灰色的粉末。"这是......"
"铅粉。"女人苦笑,从手袋里倒出堆碎银,"我是安远侯府的妾室,前天给老侯爷喂药时,被他抓了手。"
沈云霁的目光落在对方的红疹上。那不是普通的过敏,疹子里嵌着细小的黑丝,像某种虫类的足须。她取来放大镜细看,忽然想起医案里的记载——尸毒侵入血脉,会先在皮肤下形成蛛网状的暗影。
"侯府的大夫怎么说?"
"只说是热毒。"女人的声音发颤,"可我昨夜看见老侯爷啃食生肉,嘴角还挂着血......"
炮制房的门被推开时,陈悠垠正举着片虫草逆光查看。他看见那女人的红疹,脸色瞬间沉下来:"安远侯府的人,不该来这里。"
女人吓得缩了缩手。沈云霁把她护在身后,药杵在掌心转了半圈:"陈少爷若是来送药材,前堂清点即可。"
陈悠垠的目光扫过女人腕间的红疹,忽然笑了:"沈当家的可知,这毒要用活人的心尖血做药引?"
女人尖叫着跌坐在地。沈云霁攥紧药杵,指节泛白:"陈悠垠!"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把虫草丢进瓷盘,"当年你祖父炼药时,不也用了十七个死囚的心头血?"
沈云霁的呼吸骤然停滞。那是沈家最大的秘密,祖父被诬巫医的真正原因,连父亲都只是含糊提过。她看着陈悠垠漫不经心的侧脸,忽然觉得陌生——他眉骨的疤痕在晨光里泛着青白,像块尚未愈合的旧伤。
女人连滚带爬地跑了。炮制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里弥漫着虫草的腥气,混着铅粉的甜腻,像某种腐烂的预兆。沈云霁转身去洗药钵,冷水溅在手腕的旧伤上,激起阵细密的疼。
"你怎么知道......"
"医案的最后几页,"陈悠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虫蛀的地方,我用松烟墨拓出来了。"
她猛地回头。药案上果然摆着张拓片,虫蛀的孔洞里填着墨汁,隐约显出"取死囚心头血"的字样。那是祖父的笔迹,笔锋凌厉如刀,却在"血"字的最后一笔处微微发颤。
"这不是真的。"沈云霁把拓片揉成纸团,"我祖父是被冤枉的。"
陈悠垠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忽然伸手想去碰她的发梢。指尖将触未触时,却被她偏头避开。药杵在石臼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那你告诉我,尸毒该怎么解?"
暮色降临时,沈云霁在坟地找到了沈父的棺木。白天被翻动的泥土还很新鲜,棺盖边缘留着凿子的痕迹。她跪在地上,指尖抚过棺木上的裂纹,忽然摸到块松动的木板——那是父亲生前特意留下的暗格。
暗格里藏着个油布包。展开时,半张虫药图谱掉了出来,上面用朱砂画着虫草的形态,旁边注着行小字:雪山虫草,配以辰时露,可解尸毒,忌与狗血同煎。
图谱夹层里还裹着封信。沈云霁借着月光辨认,那是父亲写给兄长的,墨迹已经发脆:"......陈家虽富甲一方,却有短命诅咒,你若入了陈家,切记不可碰他们祖传的青铜鼎......"
青铜鼎三个字被水渍晕开,模糊成团。沈云霁想起陈悠垠书房里的摆设,正堂确实摆着只三足鼎,鼎身刻着繁复的云纹,每次她去送药,都觉得那鼎里飘着股奇异的腥气。
回到药铺时,陈悠垠正坐在前堂的太师椅上。他面前摆着两碗汤药,碗沿还冒着热气。看见她进来,立刻推过其中一碗:"用雪山虫草煎的,你该补补身子。"
沈云霁盯着那碗药。汤色金黄,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油花,正是图谱里记载的虫草汤。她忽然笑了,从袖中摸出那半张图谱:"陈少爷可知,这虫草与狗血同煎,会变成穿肠的毒药?"
陈悠垠端碗的手顿了顿。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图谱上的朱砂字迹。"你查到了什么?"
"查到我哥或许还活着。"她把图谱拍在桌上,"查到陈家的短命诅咒,是因为用活人祭祀那只青铜鼎!"
药碗摔在地上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陈悠垠猛地起身,青布短打的前襟被汤汁浸湿,贴在身上显出单薄的轮廓。"你祖父炼药害死十七人,"他的声音发颤,"我陈家祭祀怎么就成了罪过?"
"那十七人是病逝的囚犯!"沈云霁抓起药案上的银针,"我祖父只是想用他们的遗体研究药方,反被安远侯诬陷!"
银针划破空气时,陈悠垠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针尖擦过他眉骨的疤痕,留下道细细的血线。他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的话:"沈家的人,会用最温柔的刀,剜出你最珍贵的东西。"
夜风吹开半掩的门板,带来巷口卖花人的叫卖声。沈云霁看着他眉骨渗出的血珠,忽然觉得那血珠像极了当年兄长眉心的朱砂痣。她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药架,何首乌与当归滚落一地,在月光下像串断裂的佛珠。
"你走吧。"她的声音比药汁更苦,"沈记药铺容不下陈少爷这样的贵人。"
陈悠垠捡起根滚落的当归。那是他前几日送来的岷当归,断面的菊花纹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他忽然想起沈云霁补碗用的金箔,想起她切药时均匀的刀工,想起她发间淡淡的艾草香——原来那些被他当作寻常的细节,全是沈家世代相传的印记。
"云霁,"他攥紧当归,根茎的毛刺扎进掌心,"当年你祖父的案子,我知道些内情。"
沈云霁没有回头。她正蹲下身捡拾散落的药材,手指被断裂的瓷片划破,血珠滴在当归断面的菊花纹里,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陈少爷的内情,"她把染血的当归扔进药篓,"还是留给侯爷府的人听吧。"
陈悠垠看着她把乌木匣子从暗格里取出来,推到自己面前。十二根雪山虫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十二枚凝固的金箭。他忽然明白这虫草为何那样珍贵——图谱上的注脚写得明白,此虫生于古墓旁,以尸气为食,本身就是剧毒之物。
"你早就知道这是毒草?"
"知道又如何。"她用布巾擦拭手上的血渍,"陈少爷不是要续命吗?这毒草正好能让你多活几年。"
他看着她转身走进里屋,药柜第三层的青瓷碗在烛光里晃了晃,补过的金缝像道流血的伤口。门板被关上时,陈悠垠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句叹息:"我要的从来不是续命......"
接下来的三日,陈悠垠没再出现。沈云霁把雪山虫草全烧成了灰,药铺后院的泥土里,混着灰烬长出些细小的绿芽。账房先生说陈家的船队在江面上遇了险,货船沉了三艘,连带着漕帮的旗子都被水匪拔了。
"听说安远侯府的人在背后捣鬼。"账房先生压低声音,"还说......陈少爷中了尸毒。"
沈云霁正在碾药的手顿了顿。石臼里的朱砂被碾成粉末,混着指缝渗出的血珠,红得触目惊心。她想起那个妾室腕间的红疹,想起陈悠垠眉骨的疤痕,忽然抓起药杵往石臼里猛砸——朱砂粉末飞扬起来,像场迟来的血雨。
第四日清晨,药铺的门板被人撞开。陈悠垠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脸色青黑如鬼,左眉骨的疤痕裂开着,黑血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看见沈云霁,忽然笑了,露出的牙齿上沾着血丝:"我找到......你祖父的药鼎了。"
沈云霁冲过去扶住他时,闻到股奇异的腥气。那气味从他衣襟里钻出来,混着淡淡的雪山虫草味,像某种正在发酵的毒药。她把他拖进炮制房,撕开他的衣襟——心口处有块青黑色的印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形状像极了青铜鼎上的云纹。
"安远侯......用我的血祭鼎。"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有你的药引。"
沈云霁的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皮肤,忽然想起图谱上的记载:解尸毒者,需至亲之血与雪山虫草同煎。她猛地抽出银针刺向他的指尖,挤出的血珠落在瓷盘里,竟凝成了黑色的颗粒。
"你早就中了毒。"她的声音发颤,"从你接触青铜鼎开始。"
陈悠垠咳出口血沫。黑血溅在药案上,晕开的形状像朵破碎的花。"我祖母说,"他的呼吸越来越弱,"陈家欠沈家的,总要有人还......"
沈云霁忽然想起父亲信里的话:陈家鼎下埋着沈家的冤魂。她转身从暗格取出那半块玉佩,塞进陈悠垠掌心:"你撑住,我去取药。"
跑出药铺时,晨露打湿了她的发梢。她往城隍庙的方向跑,那里的老槐树下埋着祖父的药鼎。当年父亲偷偷将鼎藏在神像底座下,鼎里封存着解尸毒的最后一味药——用沈家血脉培养的七星瓢虫。
老槐树的影子在晨光里扭曲,像只张开的巨手。沈云霁刨开泥土,神像底座下果然露出只青铜鼎,鼎身刻着的云纹与陈家那只一模一样。她掀开鼎盖的瞬间,无数只红色的瓢虫爬了出来,每只背上都有七个黑点,在晨光里闪着诡异的光。
这是祖父用沈家血脉喂养的虫药,能吸食人体内的尸毒。沈云霁抓起只瓢虫往回跑,裙摆被树枝划破也浑然不觉。她看见药铺的方向升起股黑烟,心里忽然涌起种不祥的预感。
推开药铺门时,她看见安远侯府的管家举着火把,陈悠垠被绑在柱子上,心口的青黑印记已经蔓延到脖颈。"沈当家的来得正好,"管家笑得狰狞,"老侯爷说了,要用你们沈家人的心头血,才能彻底解这尸毒。"
沈云霁把瓢虫藏进袖中,慢慢走向陈悠垠。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却在看见她时,忽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火把点燃药柜时,沈云霁扑过去咬断了绑住他的绳索。七星瓢虫从袖中飞出,落在陈悠垠心口的印记上,开始贪婪地吸食黑血。管家的惨叫声里,她听见陈悠垠在耳边轻语:"那半张药方......在我书房的砚台里......"
大火吞噬药铺时,沈云霁拖着陈悠垠冲出火海。她的发梢被烧焦,腕间的旧伤裂开着,血滴在地上,画出条蜿蜒的红线。陈悠垠心口的青黑印记渐渐消退,左眉骨的疤痕在火光里泛着淡淡的红,像粒重新染上血色的朱砂痣。
他们在城隍庙的废墟里躲了一夜。晨光透过破窗照进来,沈云霁看着陈悠垠沉睡的脸,忽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像某种蝶类的翅膀。她摸出那半块玉佩,与自己颈间的拼在一起,断裂处的纹路终于完整——那不是续命方,而是幅地图,指向祖父藏药的山洞。
陈悠垠醒来时,看见她正用烧焦的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药铺的灰烬沾在她脸上,却遮不住眼底的光。"我知道哪里有能解尸毒的药了。"她抬头看他,嘴角带着点灰,"但需要你陪我去。"
他握住她布满伤痕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像某种温暖的药引。城隍庙外传来漕帮的呼哨声,那是陈家的人在寻找他们。陈悠垠忽然想起那些被拒收的当归,想起补过的青瓷碗,想起月光下泛着冷光的雪山虫草——原来所有的试探与防备,都只是命运设下的药引。
"好。"他笑了,眉骨的疤痕在晨光里微微发红,"我们一起去。"
远处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像碗刚熬好的药汁。沈云霁看着他的笑容,忽然觉得那些纠缠与裂痕,终将在某个清晨凝结成霜,又在另一个黄昏融化成露,浇灌出朵名为相守的花。而他们,不过是彼此命里最烈的那味药,明知苦涩,却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