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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别离

无垠雨霁

陈悠垠是被冻醒的。城隍庙的破窗漏进晨霜,落在他手背上,激起细密的寒栗。沈云霁趴在供桌上睡着了,发间沾着的药渣结了层白霜,像落了场早雪。他伸手想替她拂去,指尖却在半空停住——她攥着那半块玉佩的手,指节冻得发青,腕间的旧伤裂开细缝,渗出的血珠在供桌上凝成了暗红的冰。

"醒了?"沈云霁忽然睁眼,睫毛上的霜花簌簌掉落,"我去煮药。"

她起身时带倒了供桌下的药篓,里面滚出些晒干的七星瓢虫壳,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金属色。陈悠垠看着她把虫壳收进布袋,忽然发现她的鞋尖破了个洞,露出的脚趾冻得通红,像颗被冻伤的山楂。

"这是......"他捡起片虫壳。

"解尸毒的药引。"沈云霁把陶罐架在火上,"需要用活人血养够七七四十九天。"

火苗舔着罐底,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陈悠垠认出那陶罐的纹路,与城隍庙神像底座下的青铜鼎如出一辙。他忽然想起昨夜她在地上画的地图,终点处标着个"鼎"字,旁边注着行小字:以血饲鼎,方得解药。

"你早就知道......"

"我爹的医案里写着。"她往罐里撒着草药,"当年祖父炼药,就是用这方法。"

药香漫出来时,陈悠垠发现她往罐里丢了枚铜钱。是枚开元通宝,边缘磨损得厉害,却在火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他认得那是她爹棺木里的陪葬品,上次去坟地时,他亲眼看见这枚铜钱压在医案上。

"这钱......"

"能镇住鼎里的冤魂。"她的声音很轻,"我爹说,当年被冤杀的十七个囚犯,魂魄都困在鼎里。"

陶罐里的药汁开始沸腾,泛起的泡沫里浮着些银灰色的粉末。陈悠垠想起安远侯妾室腕间的红疹,那粉末与铅粉的颜色一模一样。他忽然抓住她往罐里添药的手,那只手烫得惊人,掌心的燎泡破了,药汁渗进去,发出滋滋的响。

"这药根本解不了毒。"他的声音发颤,"你在骗我。"

沈云霁抽回手,往伤口上撒了把黄连粉。苦涩的气味漫过来,像他们之间说不出口的话。"是不是骗你,"她把陶罐从火上移开,"喝了就知道。"

药汁倒进粗瓷碗时,陈悠垠看见碗底沉着些暗红色的絮状物。那是血沫,新鲜的血沫。他盯着沈云霁渗血的虎口,忽然明白这药引不是七星瓢虫,而是她的血。

"我不喝。"他把碗推出去。

"陈悠垠。"她的指尖叩着碗沿,"你想让那些冤魂附在你身上?"

他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忽然笑了。笑声撞在破败的庙墙上,碎成些苍凉的回音。"你以为用你的血喂鼎,就能替沈家赎罪?"他抓起那半块玉佩,往地上狠狠一摔,"这破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地图,是你爹设下的死局!"

玉佩在青砖上弹了几下,裂开道新的纹路。沈云霁弯腰去捡时,陈悠垠抓住她的手腕,旧伤上的血痂被蹭掉,染红了他的指尖。"那山洞里根本没有解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你祖父当年炼废的毒鼎,对不对?"

药汁凉透时,沈云霁终于开口:"你左眉骨的疤,是小时候被鼎沿划伤的。"

陈悠垠的手猛地松开。他摸向眉骨的疤痕,那里确实有块凸起的骨节,像被什么锐器凿过。他想起祖母说过,他五岁那年掉进祠堂的鼎里,被救上来时,眉心的朱砂痣就变成了道疤。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他的声音发颤,"从看到这疤开始。"

沈云霁没回答。她把凉透的药汁泼在地上,药渍在青砖上晕开,形状像只展翅的蝴蝶。"明日清晨出发。"她捡起地上的玉佩,用布巾细细擦拭,"你若怕死,可以不去。"

陈悠垠看着她把玉佩揣进怀里,发间的霜花已经化了,留下些潮湿的痕迹。他忽然想起昨夜她趴在供桌上的样子,睫毛上的霜花像碎钻,却抵不过眼底的荒芜。原来那些看似坚韧的倔强,不过是命运套在她身上的枷锁。

黎明前最冷的时候,安远侯府的人找到了城隍庙。火把照亮破庙的瞬间,沈云霁把陈悠垠推进神像后的暗格。"从密道走,"她往他手里塞了包药,"顺着水道能到码头。"

暗格的门关上时,陈悠垠看见她抓起地上的药杵。晨光从门缝里挤进来,照在她腕间的旧伤上,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那枚开元通宝上,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厮杀声传来时,他正顺着密道往前爬。潮湿的泥土里混着药渣的气味,七星瓢虫的壳被踩碎,发出清脆的响。他忽然想起沈云霁往陶罐里丢铜钱的样子,想起她鞋尖的破洞,想起她总在碾药时哼的小调——那是首失传的药诀,祖父当年教给父亲的,据说能安抚鼎里的冤魂。

密道尽头连着条暗河。陈悠垠跳下去时,听见水面传来奇异的声响。他划着水往前游,忽然摸到块光滑的石头,上面刻着个"沈"字。那是父亲留下的标记,原来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码头的雾气很大,陈悠垠爬上船时,浑身都结了层薄冰。船夫递来件蓑衣,他披上时,发现衣襟里藏着张纸条,是沈云霁的字迹:鼎在云台山,血够了,勿念。

船开出去很远,他还能看见城隍庙的方向冒着黑烟。雾水打湿了纸条,墨迹渐渐晕开,"勿念"两个字变得模糊,像她总在回避的眼神。陈悠垠把纸条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留着药罐的温度。

云台山的山洞藏在瀑布后面。沈云霁推开门时,水珠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汇成细小的溪流。青铜鼎就摆在山洞中央,鼎身刻着的云纹在火把下泛着幽光,鼎里积着厚厚的黑灰,隐约能看见些白骨。

"来了。"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山洞说话,声音在岩壁间回荡,"我带了药引。"

从怀里摸出那包七星瓢虫时,她的手顿了顿。虫壳在火把下泛着金属色,像某种凝固的血。她忽然想起陈悠垠眉骨的疤痕,想起他总在她切药时说的话——"当归要竖着切,才能留住药性"。原来那些被当作寻常的絮语,全是他藏在纨绔外表下的温柔。

鼎下的机关启动时,沈云霁才发现地上的血迹。是新鲜的血,顺着青石板的缝隙往鼎里渗,在黑灰中开出蜿蜒的花。她忽然明白父亲医案里的话:以血饲鼎,需至亲之血。祖父当年用的不是死囚血,是自己的血。

火把熄灭的瞬间,她听见鼎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像虫爬,又像叹息。她往鼎里丢了枚开元通宝,铜钱落地的声音里,有个模糊的身影从鼎中升起,左眉骨有颗朱砂痣,像极了记忆中的兄长。

"云霁。"那身影伸出手,指尖泛着透明的光,"别再守着这鼎了。"

沈云霁的呼吸骤然停滞。她后退半步,撞在岩壁上,药包从怀里掉出来,滚出些晒干的七星瓢虫壳。"哥......"

"我不是你哥。"那身影笑了,眉骨的朱砂痣渐渐淡去,"我是十七个冤魂的合体,是你祖父用自己的血养出来的药灵。"

鼎里的黑灰开始翻腾,露出底下的白骨。沈云霁看见其中具骨架的手指上,套着枚熟悉的玉佩——是她哥带走的那半块。原来他早就来了这里,早就成了鼎里的一部分。

"陈悠垠呢?"药灵的声音变得尖锐,"他不是要解药吗?让他来啊!"

沈云霁抓起地上的火把,往鼎里扔去。火光冲天的瞬间,她听见药灵发出凄厉的尖叫。那些白骨在火中扭曲,像无数只伸出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化为灰烬。

洞外传来脚步声时,她正跪在鼎前捡拾那半块玉佩。陈悠垠冲进来,身上还带着码头的湿气,看见她手里的玉佩,脸色瞬间惨白。"你早就知道......"

"知道又如何。"她把两半玉佩拼在一起,断裂处的纹路终于完整,却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红,"陈家欠沈家的,总要有人还。"

陈悠垠抓住她的手腕,鼎里的灰烬沾在她手上,烫出细密的水泡。"你哥的死不是陈家的错!"他的声音发颤,"当年是安远侯把他扔进鼎里的!"

沈云霁的手猛地一颤。玉佩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她看着陈悠垠眼底的红血丝,忽然想起他被绑在药铺柱子上的样子,心口的青黑印记像朵毒花。原来那些所谓的真相,不过是命运织就的谎言。

山洞开始摇晃时,陈悠垠把她往洞外推。落石砸下来,溅起满地灰烬。沈云霁抓住他的衣袖,却只扯下片布,上面沾着的药汁已经干了,留下些暗黄的印记。

"你走!"他的声音被落石掩埋,"我找到解药了!"

她被涌出的水流卷出山洞时,看见陈悠垠往鼎里跳。鼎身刻着的云纹忽然亮起,像无数条发光的蛇,缠住他的脚踝。他左眉骨的疤痕在火光里泛着红,像粒重新染上血色的朱砂痣。

瀑布的水很凉,沈云霁被冲到岸边时,手里还攥着那片扯下的衣袖。她回头望去,云台山的方向升起股黑烟,像支燃尽的香。药包里的七星瓢虫壳散落一地,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三个月后,沈云霁重建了药铺。新铺的门板上,她亲手刻了个"鼎"字,旁边配着株当归。账房先生说,安远侯府被抄家那天,有人看见只青铜鼎从侯府后院抬出来,鼎里装着具骸骨,左眉骨有块月牙形的疤痕。

清明那天,沈云霁去了云台山。山洞已经塌了,只在乱石堆里找到半枚开元通宝。她把铜钱埋在瀑布下,那里的泥土还带着药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回去的路上,她遇见个卖花的小姑娘。篮子里摆着些新鲜的薄荷,叶片上还凝着露水。"姐姐要买吗?"小姑娘的声音很甜,"这是后山采的,能安神。"

沈云霁买下所有的薄荷,回到药铺时,发现柜台下多了个乌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十二根雪山虫草,虫体金黄如琥珀,菌柄上还凝着未褪的白霜。匣子底下压着张纸条,字迹潦草,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写的:当归要竖着切。

药铺的门板在风中吱呀作响,新刻的"鼎"字在夕阳里泛着红光。沈云霁把雪山虫草扔进药臼,碾药时哼起那首失传的药诀,哼到"以血饲鼎,魂归故里"时,忽然有片薄荷落在药臼里,沾着的露水混着药粉,凝成了颗透明的泪。

暮色漫进药铺时,她给自己煎了碗药。汤色金黄,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油花,正是陈悠垠当年给她煎的那碗。她喝了口,苦涩的药味漫过舌尖,却在喉头尝到丝回甘,像某个清晨漏进城隍庙的阳光,短暂,却足以照亮往后漫长的孤寂。

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在药柜第三层的青瓷碗上。碗沿的缺口被金箔补过,在月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沈云霁看着那道金缝,忽然明白有些别离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就像药草总要经过炮制,才能熬出最醇厚的汤,那些刻骨铭心的疼痛,终将在岁月里沉淀成回甘,提醒着曾经的纠缠与牵挂。

只是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每当惊蛰过后下起夜雨,药铺的碾药声总会准时响起。石臼与药杵相撞,发出均匀的笃笃声,像在敲打着什么被遗忘的约定,又像在回应着某个遥远的承诺。而那碗补过的青瓷碗里,永远插着新鲜的薄荷,叶片上的露水,总在晨光里凝成泪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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