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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药渣

无垠雨霁

沈云霁捏着那包药渣走进后院时,陈悠垠正蹲在石榴树下逗弄那只断了尾的黑猫。秋阳透过疏叶落在他月白锦袍上,金粉似的光点随着他指尖动作簌簌晃动,倒比枝头半红的石榴更惹眼些。

“沈掌柜这是拿了什么好东西?”他头也没抬,指尖被猫爪勾住时,竟笑出几分赖皮的意味,“莫不是知道我昨夜没睡好,特意寻了安神的方子?”

沈云霁将油纸包往石桌上一放,油纸摩擦发出脆响。她没看他,只盯着那堆灰褐相间的药渣——桔梗的虚软,当归的油亮,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焦黑,是附子经火太过的痕迹。

“陈公子可知‘君臣佐使’?”她忽然开口,声音比晨露还凉,“这药里,君药是茯苓,臣是白术,本该是健脾的寻常方子。可这渣子里混了炙过的乌头,三钱足可让壮汉心悸三日。”

陈悠垠终于直起身,黑猫趁机蹿上他肩头,尾巴根那截秃毛蹭着他耳垂。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袍角沾的草屑:“沈掌柜是说,有人想害你?”

“害我不必用这法子。”沈云霁拈起一片焦黑的附子渣,指腹碾过那粗糙的断面,“乌头需与甘草同煎方能减毒,可这药里半分甘草气都无。更怪的是这味‘锁阳’,”她挑出一截肉质根须,断面泛着诡异的蜡光,“寻常锁阳是棕褐的,这却是蜜浸过的,用来冒充苁蓉还算像,可药性差了千里。”

陈悠垠终于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堆药渣。他打小在药铺后院混大,虽不精药理,却认得几种偏门的毒草。可眼下这堆东西,说毒不算毒,说药又不像药,倒像是谁把库房里受潮的边角料胡乱凑了凑。

“这煎药的人,要么是蠢得离谱,要么是……”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来,肩头的黑猫被笑声惊得炸了毛,“要么是故意让你看出破绽。”

沈云霁指尖一顿。她想起今早煎药的是后厨的张妈,那老婆子在沈家长了三十年,手稳得能凭火候辨药材新旧。要说失误,倒不如说太阳打西边出来更可信些。

“去看看药罐子。”她转身就走,青布裙裾扫过石阶时带起一阵风。陈悠垠望着她背影,忽然发现这女人走路时脊背挺得像弓弦,连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倒比他见过的那些侯门小姐更像个规矩人,偏生眼底总藏着点碎冰似的冷意。

后厨的药罐还放在灶台上,罐底结着层黑垢。陈悠垠伸手要碰,被沈云霁一把打开。

“别碰,罐沿有白霜。”她从袖中摸出块素白绢帕,轻轻擦过罐口,帕子上立刻沾了层细密的银白结晶,“是硝石。”

陈悠垠的脸色终于正经起来。硝石煎药,会让药材里的脂溶性毒性翻三倍。可这剂量又太浅,像是试探,更像是……留了条让人追查的线索。

“沈掌柜最近得罪了什么人?”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沈云霁用银簪刮下罐底的黑垢,“或者说,你家库房里,谁能接触到硝石和蜜浸锁阳?”

沈云霁没答话。库房钥匙只有她和账房老周有,老周去年中风后半边身子不利索,连账本都快拿不稳了。至于硝石,那是冬天制冰用的,寻常人碰不到,除非……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雨夜,账房窗台上的那盆打翻的兰草。当时只当是风刮的,如今想来,那泥渍里混着的细沙,倒像是库房墙角的河沙。

“陈公子要不要赌一把?”她忽然转头,眼底的碎冰似乎融了些,泛起点奇异的光,“赌这药渣里藏的不是毒,是别的东西。”

陈悠垠挑眉。他见过的女子,要么像他府里那些娇花,碰不得风雨;要么像街面上的泼妇,争的不过是几文钱。倒是沈云霁,明明被人在药里动手脚,眼里却没半分怕,反而像找到了什么有趣的谜题。

“赌什么?”他笑时眼角会泛起细纹,倒比平日里那副浪荡模样顺眼些,“若是我赢了,沈掌柜得陪我去城南的鬼市逛一夜。”

“若是我赢了,”沈云霁将刮下的黑垢包进绢帕,“陈公子就得把你那只断尾猫留下。”

黑猫像是听懂了,忽然从陈悠垠肩头跳下,蹭着沈云霁的裙角发出呼噜声。陈悠垠啧了声,踢了踢灶边的柴堆:“这猫通人性,怕是早就想跳槽了。”

暮色降临时,沈云霁在后院老井旁烧药渣。火光舔着那些干枯的根茎,腾起的烟带着股说不清的味道,像陈年的酒混着铁锈。陈悠垠蹲在一旁,手里转着个玉佩,看她用长杆时不时拨弄火堆。

“你这法子倒是别致,烧药渣能看出什么?”

“寻常药渣烧起来是灰白灰烬,”沈云霁用杆尖挑起一块未燃尽的药渣,火光映得她侧脸半明半暗,“但加了硝石的,会结出这种青绿色的硬块。”

陈悠垠凑近看,果然见那焦黑的药渣中心嵌着点孔雀石似的亮绿。他忽然想起去年在西域见过的一种蛊卵,也是这般诡异的颜色,只是那东西遇火会发出腥甜的气,而眼前这烟味,竟带着点淡淡的杏仁香。

“杏仁?”他皱眉,“这药里没杏仁。”

沈云霁动作一顿。她俯身凑近火堆,仔细嗅了嗅,确实有股极淡的苦杏仁味,被药草的焦糊味盖着,不细闻根本察觉不到。

“是苦杏仁苷。”她声音沉了沉,“从桃仁里提炼的,少量能止咳,多了……”

“多了能让人心脏骤停,死状像极了急症。”陈悠垠接话时,指尖的玉佩转得更快了,“沈掌柜,你这药不是给你自己喝的吧?”

沈云霁没答,只是将那根长杆插进火堆深处,搅起一阵火星。她想起今早给父亲送药时,父亲床前那杯没喝完的参茶,杯沿似乎也沾着点若有若无的杏仁香。

“陈公子可知‘走马胎’?”她忽然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一种长在崖壁上的草药,根茎切开是血红色,据说能治癔症。”

陈悠垠想了想,点头:“见过,我家库房里有半箱,是去年从云南运来的。怎么?”

“这药渣里有走马胎的根须。”沈云霁指着火堆边缘一块未燃尽的红棕色碎片,“但它不该出现在健脾的方子里。除非……”

“除非这方子根本不是给人补身的,是用来引出别的东西。”陈悠垠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站起身,肩头的黑猫被惊得跳下地,“走马胎性烈,能逼出体内潜藏的毒物。有人想知道,你父亲到底中了什么毒。”

夜色渐浓,后院的火光慢慢弱下去。沈云霁用石块将火堆压灭,青烟在月光里扭出细长的形状,像谁在半空写了个未完的字。

“张妈今早说,三日前有个穿青布衫的男人来后厨讨水喝,说是你家药铺的伙计。”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那人左手虎口有块烫伤的疤。”

陈悠垠的动作顿住了。他家药铺里确实有个烫了虎口的伙计,是去年进府的,叫阿福,平日里负责照看库房。可那人三天前明明告假回了乡下,怎么会出现在沈家后厨?

“沈掌柜想怎么做?”他转头看她,月光落在她脸上,竟把那点冷意照得柔和了些。

“明早我会再煎一副药。”沈云霁拍了拍手上的灰,“用库房里新到的药材,让张妈当着众人的面煎。”

“然后呢?”

“然后看看,谁会来碰那药罐子。”她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陈公子不是想逛鬼市吗?若今晚能抓到人,我就陪你去。”

陈悠垠望着她转身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女人比他玩过的所有骰子都难猜。她明明站在明处,却像藏在层层叠叠的影子里,连指尖沾的药渣灰,都像是某种没说出口的暗号。

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药渣灰烬,忽然发现那堆灰里混着些极细的银线,不是首饰上的,倒像是……某种织物燃烧后的残渣。他想起沈云霁父亲床前挂着的那幅古画,画轴边缘的银丝绣线,似乎就是这个颜色。

子时刚过,后院的月洞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悠垠从石榴树后探出头,看见个黑影踮着脚往灶台走,手里还攥着个小纸包。

他正要起身,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沈云霁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指尖朝黑影的脚边指了指——那里散落着几颗干瘪的梅子,是账房老周平日里最爱吃的零嘴。

黑影摸到灶台边,刚要去碰那只空药罐,忽然“哎哟”一声跌在地上。陈悠垠这才看清,灶台下不知何时缠了圈细麻绳,正是他下午用剩的捆书绳。

“周账房,半夜不睡觉,来后厨偷什么?”沈云霁的声音从树后传来,惊飞了枝头栖息的夜鸟。

黑影僵了僵,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他半边中风后歪斜的脸,左手虎口处,果然有块淡粉色的疤痕——不是烫伤,是被什么东西咬过的牙印。

“是……是沈小姐啊。”老周的声音含混不清,嘴角淌着涎水,“我……我渴了,来倒杯水。”

陈悠垠从树后走出来,踢了踢地上的纸包,白色粉末撒出来,混着药渣灰泛起白烟。

“这是硝石吧?”他笑了笑,“周账房中风后记性差了,竟忘了库房的硝石是锁在铁柜里的。”

老周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沈云霁蹲下身,捡起他掉在地上的那包东西——不是药粉,是半块啃剩的杏仁糕,糕饼碎屑里混着几根红棕色的纤维,正是走马胎的根须。

“三日前你进库房,不是为了偷药,是为了找这个吧?”她举起那半块杏仁糕,“有人让你在老爷的药里加走马胎,逼出他体内的毒,再用这杏仁糕里的桃仁粉灭口。”

老周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时,从怀里掉出个油布包。沈云霁捡起来打开,里面是张泛黄的药方,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能认出“附子”“乌头”几个字,落款处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朵半开的石榴花。

“这符号,你认识吗?”她抬头问陈悠垠。

陈悠垠凑过来看了看,忽然想起去年在西域见过的一种令牌,上面刻的就是这个花纹。那是个专做药材走私的帮派,总坛设在澜沧江边,坛主据说有只断尾的黑猫。

他猛地看向蹲在墙根的那只猫,此刻它正盯着老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周账房,”陈悠垠忽然开口,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散漫,“你那只失踪的孙子,是不是在澜沧江边上?”

老周浑身一颤,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他们说……只要我照做,就把阿宝来还给我……”

沈云霁将药方重新包好,塞进袖中。她望着天边渐亮的鱼肚白,忽然想起今早倒药渣时,在垃圾堆里看到的那截染了红泥的鞋跟——是张妈的。

“把周账房送到官府吧。”她转身往回走,青布裙裾扫过满地药渣,“剩下的,天亮再说。”

陈悠垠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女人心里藏着的事,比这堆药渣还复杂。他捡起那半块杏仁糕,凑到鼻尖闻了闻,苦杏仁味里,竟还藏着点极淡的檀香,是城西那家尼姑庵特有的味道。

墙根的黑猫忽然冲他叫了一声,爪子指向灶台底下。陈悠垠伸手摸进去,掏出个小小的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堆晒干的石榴花瓣,花瓣里裹着的,是几根比发丝还细的银线。

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些银线不是来自古画,是从某种绣品上拆下来的。而沈家后院的石榴,要到霜降才会开花。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沈云霁站在父亲床前,看着那碗重新煎好的药。药汁澄澈,飘着淡淡的药香,再没有半分杂味。

“小姐,喝药了。”张妈端着药碗走进来,鬓角的白发比昨日更乱了些,眼角还带着红痕。

沈云霁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忽然问:“张妈,你女儿嫁去澜沧江那边,快三年了吧?”

张妈的手猛地一抖,药汁溅在她手背上,烫得她直吸气,却没敢吭声。

窗外,陈悠垠正蹲在石榴树下,看着那只断尾猫把爪子伸进树洞,掏出个小小的布包。布包里裹着的,是枚石榴花纹的令牌,背面刻着两个字:云娘。

他抬头看向沈云霁的窗,晨光正从窗纸的破洞里钻进去,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没烧尽的药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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