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霁推开西跨院那扇积灰的木门时,陈悠垠正用银簪撬开一块嵌在墙根的青石板。秋阳斜斜切过门楣,在他肩头投下菱形的光斑,倒让那身墨色常服添了几分肃然。
“沈掌柜来得巧,”他头也没抬,簪尖挑出片锈蚀的铜片,“再晚一步,这东西就要被青苔啃没了。”
沈云霁没应声,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新掘出的碎碑上。青灰色的石片上沾着湿泥,几处残存的刻痕歪歪扭扭,像是用钝刀硬划上去的——“……丙戌年……水……”最后那个字被凿得粉碎,只余下半道弧形的凹槽。
“西跨院自太爷爷那辈就荒了,”她蹲下身,指尖拂过一块带字的残片,石面冰凉,“去年暴雨冲垮了半面墙,才露出这碑的一角。我原以为是块废石,没在意。”
陈悠垠忽然笑了,银簪在他指间转了个圈:“沈掌柜这心也太大了。你看这碑石的质地,是滇西的墨玉岩,寻常人家哪用得起?”他用簪尖点了点那块刻着“水”字的残片,“而且这字是‘虫书’,多用于祭祀碑,寻常墓志可刻不出这种弯绕。”
沈云霁指尖一顿。虫书她见过,父亲书房那卷《巫咸占》的封皮上就有,笔画如蛇盘绕,据说是上古巫祝用来通神的文字。可沈家世代经商,怎么会有祭祀碑藏在西跨院?
“再挖挖。”她起身时,青布裙裾扫过满地碎石,带起的泥点溅在陈悠垠的靴面上。他竟没像往常那样跳脚,反而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
两人沉默地掘了半个时辰,日头爬到头顶时,碑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那不是块完整的碑,倒像是被人刻意敲碎的,最大的一块不过巴掌宽,上面刻着个奇怪的符号——圆圈里套着三道折线,像极了陈悠垠昨日在药方上见过的石榴花记号,只是花瓣少了半片。
“这是‘水官符’。”陈悠垠忽然开口,他捡起那块带符号的残片,对着日光看,“我在南疆见过,是掌管水事的巫祝用的。只是这符不全,缺了下半道折线,是废符。”
沈云霁忽然想起父亲床前那幅古画。画的是澜沧江夜景,江面上飘着盏盏河灯,其中一盏的灯芯处,就有个一模一样的符号。她当时只当是画师随意添的,现在想来,倒像是特意画上去的。
“陈公子可知‘沉碑’的规矩?”她忽然问,声音被晒得有些干,“有些地方修桥筑坝,会把祭祀碑沉在水底,说是能镇住水祟。”
陈悠垠挑眉:“沈掌柜是说,你家西跨院底下,以前是条河?”
“不是河,是暗渠。”沈云霁指向墙角那棵歪脖子槐树,“你看那树根的走向,都是往西南倾斜的。太爷爷那辈,城西确实有条泄洪渠,后来填了盖房子。”
说话间,陈悠垠的银簪忽然“当啷”一声碰到了硬物。他扒开周围的碎石,露出块嵌在土里的铜环,环上缠着圈发黑的麻绳,绳结处还沾着几丝暗红色的纤维,像是某种织物的残片。
“这是‘缚龙索’的结。”他解开绳结的动作顿了顿,“南疆的水巫沉碑时,会用这种麻绳捆住碑身,说是能困住水里的精怪。”他忽然凑近闻了闻,眉头皱起来,“这绳上有血腥味。”
沈云霁俯身去看,铜环内侧果然有层暗褐色的锈迹,刮开一点,底下的铜色竟泛着诡异的暗红。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后院烧药渣时,那股混在杏仁香里的铁锈味,原来不是错觉。
“张妈说,太爷爷是五十岁那年没的,”她声音低了些,“说是去澜沧江收药材,翻了船,尸首都没捞上来。”
陈悠垠正要用簪子撬动铜环,闻言动作一顿:“丙戌年……算下来,正是你太爷爷去世那年。”他忽然笑了,指腹摩挲着铜环上的划痕,“沈掌柜,你说这碑是被谁敲碎的?总不会是水祟自己干的吧?”
沈云霁没答,目光落在那块刻着“水”字的残片上。她忽然想起父亲昨晚说的胡话——“水……满了……”当时只当是高热胡言,现在想来,倒像是句谶语。
“去看看那幅画。”她转身就走,裙角带起的风卷走几片枯叶。陈悠垠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这女人走路时总爱走在阴影里,像是怕被日光晒出什么秘密。
父亲的卧房里还飘着淡淡的药味。沈云霁取下墙上的古画,卷轴刚展开一半,陈悠垠忽然“咦”了一声。
“这画是赝品。”他指着江面那盏河灯,“你看这灯影,画的是顺流而下,可水面的波纹却是逆流的。真正的古画不会犯这种错。”他忽然伸手按在画轴末端,“这里是空的。”
沈云霁依言拧开轴头,果然从里面倒出个油纸包。展开一看,是半张泛黄的药方,字迹与周账房那半张如出一辙,只是这次多了味药——“过江龙”,旁边用小字注着:“七月初七采,需带露。”
“过江龙是藤类药,”陈悠垠捻起药方,指尖触到纸面凹凸的纹理,“但七月初七带露采的过江龙,有个别名——‘水引’,是南疆巫蛊里用来引蛇的。”他忽然凑近画轴,用银簪挑出几丝藏在轴筒里的纤维,“这是火麻的丝,能防水,南疆人用来做渡河的筏子。”
沈云霁的目光落在画中那艘搁浅的小舟上。船板上画着个模糊的人影,手里似乎拎着个方形的东西,像是……药箱?
“太爷爷当年不是去收药材,”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他是去送药的。”
陈悠垠没接话,忽然转身往外走。沈云霁跟出去时,正见他蹲在西跨院那口枯井边,用银簪搅动着井里的落叶。
“这井是哪年枯的?”
“我记事起就没水了,”沈云霁看着井壁上斑驳的苔藓,“老人们说是三十年前那场大旱,把地下水都抽干了。”
陈悠垠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古怪:“沈掌柜,你家这井不对劲。”他指着井壁一处凹陷,“你看这青苔的颜色,深绿发黑,是常年泡在水里才有的样子。这井根本没枯,是被人填了。”
他说着就要往下跳,被沈云霁一把拉住:“疯了?井深十几丈,底下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放心,”陈悠垠拍开她的手,解下腰间的玉佩塞进她手里,“这是暖玉,遇水会变温。半个时辰没动静,你就去报官。”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井口的阴影里。
沈云霁捏着那块温热的玉佩,忽然发现上面刻着的花纹——竟是个完整的石榴花符号。她低头看了看掌心,不知何时沾了点从画轴里掉出来的火麻丝,银白的纤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半个时辰过得像半个世纪。沈云霁守在井边,听着底下传来的窸窣声,手心的玉佩始终温着,倒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用胡茬蹭她脸颊的温度。
“沈掌柜,扔根绳子下来!”陈悠垠的声音从井下传来,带着点喘,“顺便把你那把裁布的剪刀也拿来。”
沈云霁找绳子时,撞见张妈端着药碗往后院走。老太太看见井边的碎石,手抖得厉害,药汁洒了半盏:“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找东西。”沈云霁接过绳子时,忽然注意到张妈的鞋底沾着片墨玉岩的碎屑,“张妈今早去过西跨院?”
张妈脸色一白,慌忙低下头:“老奴……老奴去捡柴。”她转身要走,袖管里掉出个东西,“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是块缺了角的铜铃,铃身上刻着半朵石榴花。
沈云霁捡起来时,铜铃内侧的锈迹蹭在指尖,竟是暗红的,和井边铜环上的锈一个颜色。
“这铃是太爷爷的吧?”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我在他的遗物箱里见过,说是从澜沧江捞的。”
张妈浑身一颤,药碗“哐当”摔在地上,瓷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小姐……老奴……”
“井下有具骸骨。”陈悠垠的声音忽然从井口传来,带着回音,“沈掌柜,你最好自己下来看看。”
井不深,踩着凿在井壁的凹痕往下走,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陈悠垠举着支火把站在井底,火光映着他身后那堆散落的白骨,其中一根腿骨上,还嵌着半片铜铃的残角。
“骸骨旁边有个药箱,”他用火把照向墙角,“你看这箱子上的锁,是沈家的‘万字锁’。”
沈云霁走过去时,踢到了块松动的石板。石板下露出个暗格,里面藏着个油布包,打开一看,是件绣着石榴花的肚兜,火麻丝织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胸口处绣着个“垠”字,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
“‘垠’?”陈悠垠凑过来看,“这字……和你名字里的‘垠’一样?”
沈云霁没说话,指尖抚过那个字。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太爷爷年轻时有个相好的,是个会唱山歌的南疆女子,可惜没等进门就染病死了。
“这骸骨不是你太爷爷。”陈悠垠忽然开口,他用火把照向骸骨的骨盆,“这是具女骨,年纪不过二十。”他又指向骸骨的手腕,那里还套着个银镯子,上面刻着完整的水官符,“而且这镯子是活扣,是被人故意摘下来又套回去的。”
沈云霁忽然明白过来。太爷爷当年不是翻了船,是把人藏进了井里。那具女尸,那箱药,还有这刻着“垠”字的肚兜……
“丙戌年,”她喃喃道,“我父亲那年刚好出生。”
陈悠垠忽然用剪刀撬开了那个药箱。箱子里的药大多烂成了泥,只有几包用油纸仔细裹着的,拆开一看,是些晒干的走马胎根,断面的血红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光。
“走马胎能治癔症,”他忽然想起什么,“也能催产。”
沈云霁的目光落在女尸的肋骨上。那里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仔细看,竟和西跨院残碑上的虫书痕迹一模一样。
“她是自愿死的。”她声音发哑,“这些划痕是她自己刻的,虫书里的‘献祭’二字,就是这么写的。”
陈悠垠忽然不说话了。他举着火把走到井壁边,照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从井口到井底,层层叠叠全是虫书,拼凑起来竟是篇祭文,最后一句刻得极深:“以血为引,以骨为碑,保沈家百年无灾。”
“百年无灾……”沈云霁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笑了,笑声在井里撞出空洞的回音,“我父亲卧病三年,大哥三年前落水死了,二哥去年经商被劫杀……这就是所谓的无灾?”
陈悠垠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火把的光晃得人眼晕:“你太爷爷叫什么名字?”
“沈无垠。”
“无垠……”陈悠垠的声音忽然有些抖,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火光下,那枚石榴花玉佩在他掌心泛着温润的光,“我家那半箱走马胎,是我爷爷临终前让收好的,说欠了沈家一条命。”
井底的寒气忽然变得刺骨。沈云霁看着陈悠垠,看着他眼底那簇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的童谣——“澜沧江,水悠悠,送郎去,不回头……”
“张妈袖里的铜铃,”她忽然开口,“是用来镇住尸气的。太爷爷当年没杀她,是她自己选了沉井献祭,用巫蛊之术换沈家百年兴旺。可这献祭出了差错,碑被敲碎了,咒语也就失灵了。”
陈悠垠忽然将火把凑近那堆白骨。在尺骨的位置,有块小小的凸起,像是长了个骨瘤。他忽然想起自己左胳膊同样的位置,也有个一模一样的骨瘤,是娘胎里带的。
“我爷爷叫陈渡,”他声音发紧,“当年是沈无垠的船工,跟着一起去了澜沧江。”
沈云霁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目光里。火光在两人之间跳跃,映着那些散落的残碑、白骨、药渣,还有那方绣着“垠”字的肚兜,忽然觉得这井底的百年秘事,像张无形的网,把他们俩都网在了中央。
“所以周账房背后的人,是想重新完成献祭?”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用我父亲的命,补全这残缺的水官符?”
陈悠垠没答,只是将那枚石榴花玉佩塞进她手里。玉佩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竟和她太爷爷留下的铜铃、父亲的体温、甚至井里那具女尸的白骨,有着某种奇异的共鸣。
“上去吧。”他转身抓住绳子,“再待下去,该轮到我们变成碑了。”
爬出土井时,暮色正浓。西跨院的残碑在夕阳里泛着青灰色的光,像只睁着的眼睛。张妈跪在井边烧纸,火光里,她鬓角的白发竟泛着银光,和火麻丝一个颜色。
“老奴的女儿,”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散碎,“三年前死在了澜沧江,也是坐船……”
沈云霁忽然明白,那个帮派抓了周账房的孙子,抓了张妈的女儿,不是为了要挟,是为了找到这口井,找到这个未完成的献祭。他们要的不是沈家的命,是当年沈无垠从南疆带回来的巫蛊秘辛。
“陈公子,”她转头看向陈悠垠,他正用脚把青石板盖回井口,“你那只断尾猫呢?”
陈悠垠一愣,这才发现肩头的黑猫不知何时不见了。他忽然想起今早撬开石板时,猫曾对着墙根的裂缝叫了半天。
两人扒开裂缝时,发现里面藏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只猫的图案,尾巴处是道斜斜的刻痕——不是断了,是被人用刀削掉的。
“这是南疆的‘信使牌’。”陈悠垠的声音有些沉,“带这种牌子的猫,是用来传递消息的。”他忽然想起那只猫总爱往父亲的卧房跑,“它不是你的猫,是冲着沈老爷子来的。”
卧房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沈云霁冲进去时,正见父亲坐在床上,手里攥着那幅古画,画轴被他掰成了两段,露出里面藏着的另半块石榴花令牌。
“水满了……”老人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直勾勾地看着沈云霁,“该献祭了……”
他忽然从枕头底下摸出把剪刀,朝着自己的胸口刺去。陈悠垠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手腕,剪刀“哐当”掉在地上,刀尖挑起的布条上,沾着点暗红的血迹——是从老人心口渗出来的,那里竟藏着块用红线缠着的墨玉岩,正是碑上缺失的那半片。
“太爷爷……把最关键的碎片,种在了父亲的身体里。”沈云霁的声音发颤,“所以他才常年卧病,所以那些人找不到完整的碑……”
陈悠垠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疯癫:“长命百岁的纨绔,命运多舛的当家……沈掌柜,你说我们俩,是不是早就被刻在这碑上了?”
窗外的月光忽然变得惨白,照在满地的药渣、残碑、碎画轴上,竟拼出个完整的水官符。张妈烧纸的火光从西跨院飘过来,像点点河灯,顺着暗渠的方向,往澜沧江的尽头流去。
沈云霁低头看了看掌心的玉佩,又看了看父亲心口那块发烫的墨玉岩,忽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