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悠垠是被虫鸣惊醒的。
不是夏夜常见的蝉噪,是那种细密的、贴着地面爬动的窸窣,像有无数条小蛇正顺着窗缝往里钻。他猛地坐起身,月白锦袍的领口沾着片干枯的石榴花瓣——昨夜从沈家回来时,那只断尾猫不知何时钻进了他的马车,临别前竟往他怀里塞了这东西。
“邪门。”他捻起花瓣往窗外扔,指尖忽然触到点黏腻的东西。借着月光低头看,袖口竟爬着条半寸长的银灰色虫子,身体分节,头尾都藏在甲壳里,像是某种甲虫的幼虫。
这东西他认得,是南疆的“蜕金虫”。去年在云南土司府见过,专食金属,甲壳能随着所食之物变色。可这虫子畏寒,怎么会出现在深秋的京城?
窗外忽然传来猫叫,断尾黑猫蹲在窗台上,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袖口。陈悠垠刚要开口,那猫忽然纵身跃入庭院,爪子在青石板上划出三道火星,竟像是在引路。
“沈云霁这女人,连猫都这么古怪。”他嘟囔着披衣追出去,没注意到袖管里的蜕金虫正顺着衣缝往上爬,爬到领口时,忽然停住不动了,甲壳渐渐透出暗红色,像极了沈家西跨院残碑的颜色。
沈府的后门虚掩着,门轴上缠着圈银丝——是火麻丝,在月光里泛着冷光。陈悠垠推门时,正撞见沈云霁从西跨院出来,手里拎着只黑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的石榴花缺了两片花瓣,和他昨夜在父亲心口看到的墨玉岩碎片形状分毫不差。
“陈公子倒是准时。”她声音比月色还凉,目光扫过他袖口时,眉头忽然蹙起,“你带了不该带的东西。”
陈悠垠这才发现那只蜕金虫正趴在自己手背上,甲壳已经变成了暗绿色,像极了澜沧江的水色。他刚要捏死,却被沈云霁一把拦住。
“别碰,这虫子的体液能化骨。”她从袖中摸出片干燥的走马胎叶子,轻轻覆在虫身上,“蜕金虫需以‘子母蛊’控制,你身上这只是子虫,母虫在哪,它就往哪爬。”
走马胎的气味似乎让虫子极不安,挣扎着缩成一团,甲壳渐渐透明,隐约能看见里面蜷着的细腿——竟是红色的,像极了人血凝结的颜色。
“母虫在我父亲房里。”沈云霁拎着黑陶瓮往正房走,红布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起伏,像是里面有活物在动,“昨夜他忽然高热不退,嘴里只念叨‘虫要出来了’。”
陈悠垠跟在她身后,忽然发现沈府的回廊柱上多了些奇怪的刻痕。不是虫书,是些歪歪扭扭的直线,间隔相等,像是用指甲硬划出来的。他伸手摸了摸,刻痕里还残留着点粉末,凑近闻,有股淡淡的杏仁味——和药渣里的苦杏仁苷一模一样。
“这是‘引虫道’。”沈云霁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南疆巫蛊里,用特殊的粉末画出路径,能让蛊虫沿着走。只是这粉末掺了桃仁末,不止引虫,还引……”
“还引死人。”陈悠垠接话时,正好撞见个提着灯笼的家丁。那人身形僵硬,脸色发青,走路时脚不沾地,灯笼里的烛火竟是幽绿色的。
“刘叔前儿染了风寒,已经去了。”沈云霁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今早发现他直挺挺地跪在西跨院,手里还攥着块残碑碎片。”
陈悠垠忽然想起井里那具女尸的肋骨。那些划痕此刻在他眼前活了过来,像无数只指甲正在柱上、墙上、甚至脚下的青石板上,刻出弯绕的轨迹。
父亲的卧房里弥漫着股奇异的甜香。不是药味,是某种花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血腥,闻着让人头晕。沈云霁推开门时,陈悠垠看见沈老爷正坐在床沿,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根银簪,正往自己后颈扎。
“爹!”沈云霁冲过去夺下银簪,簪尖上沾着的血珠滴在被褥上,竟像活物似的滚出个小小的石榴花形状。
沈老爷缓缓转过头,脸色青白,眼睛里布满血丝,瞳孔却缩成了针尖大。他咧开嘴笑时,嘴角淌下的涎水泛着银光,仔细看,竟漂着几缕极细的虫蜕——半透明的,像蝉蜕,却比蝉蜕多了层金属光泽。
“虫……要蜕了……”他抓住沈云霁的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你太爷爷说……要用人血当引子……”
陈悠垠忽然注意到床底下的阴影里,蜷缩着个东西。他用火折子照过去,竟是那只断尾猫,此刻正浑身炸毛,对着墙角发出低低的呜咽。而墙角的蛛网里,挂着片巴掌大的虫蜕,银灰色,带着暗绿色的斑点,形状像极了个人形,连指节都清晰可见。
“这是蜕金虫的成虫蜕壳。”他头皮发麻,“但这尺寸……至少要长十年才能有这么大。”
沈云霁忽然掀开沈老爷的衣襟。老人后颈处有个铜钱大的红斑,形状像朵没开的石榴花,红斑中央有个针尖大的小孔,正缓缓往外渗着血珠。而那血珠落在衣襟上,竟慢慢晕开,变成了虫书的形状。
“是‘种虫’。”她声音发颤,“把虫卵种在人皮下,靠吸食血液长大。等成虫蜕壳那天,就是宿主的死期。”她忽然看向陈悠垠,“你左胳膊的骨瘤,最近是不是总疼?”
陈悠垠一愣。确实,昨夜从沈家回来后,胳膊上那个娘胎里带的骨瘤就开始发烫,像是有东西在里面钻。他撩起袖子,借着烛光一看,那处皮肤竟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斑,和沈老爷后颈的一模一样。
“不止你我。”沈云霁指向床底下的虫蜕,“刘叔的尸体上,张妈的后颈,甚至……井里那具女尸的头骨里,都有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片从女尸头骨里取出来的虫蜕,“你看这上面的花纹,和你玉佩上的石榴花,是不是很像?”
陈悠垠拿起玉佩凑近看,果然见虫蜕边缘的纹路,和玉佩上的花瓣轮廓分毫不差。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陈家欠沈家的,要用命还”。当时只当是老糊涂了,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欠债,是诅咒。
“沈掌柜,”他忽然笑了,笑声在甜香里显得格外刺耳,“你说我们是不是像笼子里的虫?从出生起就被人种了卵,等着某天被扒皮蜕壳?”
沈云霁没答话,只是将那片走马胎叶子放在沈老爷后颈的红斑上。叶子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冒起的白烟里,传来细微的虫鸣。沈老爷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走马胎能逼虫。”她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珠,“但只能逼出幼虫。成虫藏在骨缝里,除非……”
“除非用活人当诱饵,引它出来。”陈悠垠接话时,忽然看见墙角的虫蜕动了动。不是错觉,那片人形的蜕壳竟像活物似的,慢慢舒展开来,露出里面空着的“胸腔”——那里刻着个符号,圆圈里套着三道折线,是完整的水官符。
断尾猫忽然扑过去,用爪子撕扯那片虫蜕。蜕壳被抓破的地方,流出些黏腻的液体,泛着暗绿色的光,滴在地上,竟腐蚀出一个个小坑。而猫爪上沾了液体的地方,毛瞬间脱落,露出的皮肤泛着银光,和蜕金虫的甲壳一个颜色。
“这猫不是普通的猫。”陈悠垠忽然明白,“是‘守虫兽’。南疆人养来看守蛊虫的,爪子能克金属虫。”
沈云霁忽然想起张妈掉在地上的铜铃。铃身上刻着的半朵石榴花,此刻和虫蜕上的水官符、玉佩上的花纹、甚至沈老爷后颈的红斑,在她脑海里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案——那不是石榴花,是蜕金虫成虫的形状。
“太爷爷当年带回来的不是巫蛊秘辛。”她喃喃道,“是活的蜕金虫。他把虫种在了自己儿子身上,也就是我爷爷,再传给我父亲,现在……传到了我这里。”
陈悠垠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胳膊的骨瘤上。隔着衣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处皮肤在发烫,像是有东西要破骨而出。
“还有我。”他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陈渡是我爷爷,他当年跟着你太爷爷去澜沧江,回来后就得了怪病,说骨头里长了东西。看来这虫不止传沈家,还传陈家。”
断尾猫忽然对着窗户发出一声凄厉的叫。陈悠垠转头看去,月光里,窗纸上爬满了银灰色的小点,密密麻麻,全是蜕金虫的幼虫,正顺着窗缝往里钻。而窗外的庭院里,不知何时站满了人影——刘叔,张妈,甚至几个早就去世的沈家老仆,都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后颈处都泛着淡淡的红斑。
“是‘虫奴’。”沈云霁将黑陶瓮放在地上,解开红布,“被成虫控制的人,没有自主意识,只会跟着虫走。”
瓮里装着的不是活物,是半瓮黑色的粉末,散发着浓烈的走马胎气味。陈悠垠认出那是走马胎的根茎磨成的粉,还掺了些晒干的石榴花瓣,被捣得粉碎。
“这是‘驱虫香’的原料。”她抓起一把粉末往火盆里撒,“但要引成虫出来,还得加样东西。”她看向陈悠垠,“你敢不敢赌?”
陈悠垠没说话,直接拿起那根沾了沈老爷血的银簪,往自己左胳膊的骨瘤上刺去。血珠涌出来的瞬间,他听见骨头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东西被惊动了。
“够狠。”沈云霁将他的血滴进黑陶瓮,粉末遇血后立刻泛起红光,“现在,该请‘客人’出来了。”
她抓起一把混了血的粉末,往门外撒去。粉末落地的地方,立刻腾起红色的烟雾,那些“虫奴”碰到烟雾,瞬间像被点燃的纸人似的,浑身冒起火来,却没烧出焦味,反而散发出更浓的甜香,闻着让人骨头缝都发酥。
断尾猫忽然窜到房梁上,对着横梁发出警告的低鸣。陈悠垠用火折子照过去,只见横梁的阴影里,挂着个东西——像是片巨大的虫蜕,足有一人高,银灰色,带着暗绿色的斑点,形状和床底下那片一模一样,只是更大更完整。
而那虫蜕的“头顶”,嵌着块墨玉岩碎片,正是从沈老爷心口取出来的那半片。碎片接触到红光,忽然发出刺眼的绿光,虫蜕竟慢慢活了过来,展开的“翅膀”上,刻满了虫书,仔细看,全是“献祭”二字。
“成虫藏在房梁里。”沈云霁抓起黑陶瓮,“它把这里当成了蜕壳的窝。”
陈悠垠忽然注意到,那巨大的虫蜕上,还挂着件东西——件半旧的青布衫,左胸处绣着个“福”字,是周账房常穿的那件。而衫子的口袋里,露出半张纸,上面画着个简单的地图,标注着西跨院那口井的位置。
“周账房不是被要挟。”他忽然明白,“他是自愿的。他想找到虫,用虫救自己的孙子。”
虫蜕忽然从房梁上飘了下来,像片巨大的叶子,缓缓落在沈老爷的床上。成虫的真身终于露了出来——不是甲虫,也不是蛇,而是条半尺长的银灰色虫子,形状像极了缩小的龙,头上长着两只小小的角,正趴在沈老爷的后颈处,往那个红斑里钻。
“是‘金龙子’。”陈悠垠倒吸一口凉气,“南疆传说里的神虫,说能活百年,蜕壳后能化龙。看来是真的。”
沈云霁将黑陶瓮里的粉末全撒在成虫身上。红光裹住虫子的瞬间,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竟像是婴儿的哭声。成虫在红光里剧烈地扭动,身体不断膨胀收缩,最后“噗”地一声炸开,溅出的体液落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深坑,而那些坑里,竟慢慢长出了红色的藤蔓——是走马胎,转眼间就爬满了半间屋子。
断尾猫扑过去,叼起成虫炸开后留下的核心——那是颗米粒大的金色虫卵,闪着温润的光,像极了陈悠垠那块玉佩的质地。它将虫卵往陈悠垠手里一塞,然后转身跳进火盆,瞬间被火焰吞没,只留下一缕青烟,飘出窗外,往西跨院的方向去了。
“它在谢你。”沈云霁看着陈悠垠手里的虫卵,“守虫兽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它选了你。”
陈悠垠捏着那颗虫卵,忽然觉得左胳膊的骨瘤不疼了。他撩起袖子,红斑已经消退,只留下个浅浅的疤痕,形状像朵石榴花。而沈老爷后颈的红斑也消失了,老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脸色渐渐恢复了血色。
窗外的天开始亮了。那些“虫奴”被红光烧尽后,地上只留下些银灰色的粉末,被晨风吹起,飘向远方。西跨院的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后来才知道,是那口井彻底塌了,把底下的残碑和骸骨全埋了。
陈悠垠走出卧房时,看见沈云霁正蹲在庭院里,用树枝拨弄那些银灰色的粉末。粉末遇晨露后,慢慢显出虫书的形状,拼出最后一句话:“虫蜕人存,两不相欠。”
“看来这虫不打算再传下去了。”他踢了踢地上的粉末,“你太爷爷的债,总算还清了。”
沈云霁没说话,只是捡起一片被风吹来的石榴花瓣。花瓣上沾着点金色的粉末,是成虫炸开后留下的。她忽然想起那具女尸胸口的肚兜,上面绣着的“垠”字,针脚里似乎也藏着这样的金粉。
“陈公子,”她抬头看他,晨光落在她脸上,竟把那点冷意照得柔和了些,“你那块玉佩,能不能借我看看?”
陈悠垠解下玉佩递给她。沈云霁指尖刚触到玉佩,上面的石榴花符号忽然亮起金光,和她手里花瓣上的金粉、陈悠垠掌心的虫卵,发出了同样的共鸣。而玉佩背面,竟慢慢显出一行虫书,是她从未见过的文字,却奇异地能看懂——“垠霁同生,岁岁无忧”。
她忽然想起这书名,无垠雨霁。原来不是她和他的名字随便凑的,是早就刻在玉佩上,刻在虫蜕里,刻在百年前那桩未完的献祭里的。
陈悠垠看着她手里的玉佩,忽然笑了:“看来我们俩这辈子是甩不掉彼此了。”
沈云霁没说话,只是将玉佩还给他。晨光里,庭院的青石板上,那些被虫爬过的痕迹渐渐淡去,只留下些暗红色的印记,像极了药渣烧尽后的灰烬,又像极了某种新生的希望。
断尾猫虽然没了,但从那天起,陈悠垠的袖管里总藏着颗金色的虫卵,而沈云霁的窗台上,每天都会莫名其妙地出现片新鲜的石榴花瓣。有人说那是蛊虫的余威,有人说那是祖辈的庇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是蜕金虫留下的最后礼物——让两个被命运捆在一起的人,终于能像普通人一样,看着日升月落,等着下一个秋天的石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