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霁摸到袖中那枚青铜算筹时,指腹正压在第三道刻痕上。这是她祖父留下的东西,当年江南水患,老爷子就是攥着它在账房里活活呕了血——如今算筹上的铜绿已沁进刻痕深处,像极了陈年血痂。
“沈掌柜的算盘,果然比传闻中还精。”陈悠垠的声音从檀香木屏风后漫出来,带着点刚醒的沙哑,“连我昨晚喝了几杯梅子酒,都要记在账上?”
沈云霁将算筹拢回袖袋,指尖在微凉的绸缎上碾了碾。晨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倒让这常年弥漫着药味的偏院,多了几分暖意。她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一双半旧的青布靴,鞋头沾着点从后院带来的泥土:“陈公子昨夜打碎的霁蓝釉酒杯,是前朝官窑的物件。”
屏风后传来一阵窸窣响动,随即陈悠垠披着件月白锦袍走出来。他发梢还带着湿气,显然刚洗过脸,左边眉骨上那道新添的伤口,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红。这伤是昨日在城西马场挣来的,为了抢一匹据说能日行千里的汗血马,他跟镇国公家的小儿子动了手,最后马没抢着,倒在眉骨上划了道口子。
“不就是个杯子?”陈悠垠满不在乎地抬手想揉伤口,被沈云霁眼疾手快地按住。她指尖微凉,带着点草药的清苦气,触在他温热的皮肤上,像块冰棱落进了滚水里。
“前朝官窑的霁蓝釉,存世的不足三十件。”沈云霁从药箱里取出个白瓷小瓶,倒出些半透明的药膏,“沈记药铺三个月的流水,够不上它一个杯底。”
陈悠垠挑了挑眉,忽然俯身凑近她。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沈云霁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却被他伸手按住了后颈。他的掌心温热,带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那我以身抵债如何?”
沈云霁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只是蘸着药膏的指尖往他眉骨上按去。药膏触到伤口时,陈悠垠闷哼了一声,喉结滚动着,目光却没从她脸上移开。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唯有眼下一点淡淡的青影,泄露出几分疲惫。鼻梁很挺,唇线却有些薄,抿着的时候,总显得有些疏离。
“疼?”她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有点。”陈悠垠盯着她的眼睫,忽然笑了,“沈掌柜的手,倒是比我见过的所有姑娘都巧。上药都跟绣花似的。”
沈云霁收回手,将沾了药膏的棉签扔进旁边的铜盆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陈公子若是觉得疼,下次就少惹点事。”她收拾着药箱,语气平淡,“毕竟不是每次受伤,都能刚好撞上沈记药铺的掌柜在旁边。”
“那可不一定。”陈悠垠直起身,理了理衣襟,“说不定沈掌柜就是特意等着救我呢?”
沈云霁没接话,背起药箱就要走。刚走到门口,却被陈悠垠叫住。他不知何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捏在指尖转着玩:“这个,沈掌柜认识吗?”
那是枚银质的哨子,形状像片柳叶,边缘却有些磨损,显然用了有些年头。沈云霁的脚步顿住了,背对着他,声音有点发紧:“不认识。”
“不认识?”陈悠垠走到她身后,将哨子凑到她耳边,轻轻吹了一下。哨音很轻,带着点奇异的颤音,像某种水鸟的叫声。“十年前,城南的破庙里,有个小姑娘拿着它跟我换过半个窝头。”
沈云霁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药箱的背带,指节泛白。青砖地上的光斑慢慢移动着,爬到她的靴尖上,暖融融的,却驱不散从脚底涌上来的寒意。
“那时候她比现在瘦多了,”陈悠垠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空气听,“头发枯黄,穿着件太大的男式棉袄,怀里却抱着个更小的孩子。我跟她要哨子玩,她不给,说那是她爹留下的,能招来水神。”
药箱的金属搭扣硌得她掌心生疼。沈云霁深吸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晨光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很亮,却没什么温度:“陈公子记错了。我十年前,在苏州。”
陈悠垠看着她,忽然笑了。他将哨子揣回怀里,拍了拍衣襟:“或许吧。毕竟我这人记性不好,尤其是十年前的事,早忘得差不多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不过沈掌柜手腕上这道疤,倒跟我当年见过的那个小姑娘,有点像。”
沈云霁下意识地将手腕往袖子里缩了缩。那里确实有道疤,是十年前被庙里的野狗咬伤的,狰狞的疤痕像条小蛇,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她记得那天很冷,她抱着发着高烧的弟弟,缩在供桌底下,野狗的獠牙刺破棉袄,咬在手腕上,疼得她几乎晕过去。后来是个穿着锦缎袍子的小男孩,用半块桂花糕引开了野狗,还给了她半个窝头。
那男孩眉眼很好看,就是脾气坏得很,抢走了她的哨子,说要看看水神长什么样。她追了他两条街,最后眼睁睁看着他把哨子扔进了结冰的河水里。
“陈公子说笑了。”沈云霁垂下眼,掩去眸底的情绪,“这疤是小时候不小心被柴刀划的,寻常得很。”
陈悠垠没再追问。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清晨的风涌进来,带着点草木的清香。“听说沈掌柜最近在找一种叫‘血竭’的药材?”他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天气。
沈云霁心里一紧。血竭是治肺痨的奇药,她弟弟沈云舟的病,就差这味药。只是血竭产自西域,向来稀有,最近更是被炒到了天价,她跑遍了京城的药铺,都没找到半两。
“陈公子消息灵通。”她不动声色地回答。
陈悠垠转过身,倚在窗台上,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眉骨的伤口在光影里若隐若现:“我知道哪里有。”他顿了顿,看着沈云霁,“不过这药,我有个条件。”
沈云霁看着他,没说话。她太了解陈悠垠这种人了,他们习惯了用金钱和权势衡量一切,哪怕是救命的药,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筹码。
“陪我去趟西山。”陈悠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下个月初三,我祖母的寿宴,我需要个女伴。”
沈云霁愣住了。她以为他会提很苛刻的条件,比如让沈记药铺归他所有,或者让她做些难堪的事。却没想到,只是陪他去趟寿宴。
“陈公子身边,应该不缺女伴吧。”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京城里想攀附陈家的闺秀,能从东华门排到西直门。
“她们太吵。”陈悠垠说得理所当然,“而且,她们不会像沈掌柜这样,知道怎么给我上药。”他抬手摸了摸眉骨的伤口,指尖划过那片微凉的药膏,“也不会像你这样,看着我,就像看着什么麻烦东西。”
沈云霁沉默了。她看着窗外的晨光,看着院子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这些年,她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为了弟弟的病,为了药铺的生计,为了那些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可陈悠垠的话,却像根针,轻轻刺破了她紧绷的神经。
“血竭……”她艰涩地开口,“真的有?”
“我陈悠垠,还不至于拿救命的药骗人。”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锦盒,扔给她。沈云霁伸手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块暗红色的凝结物,断面光滑,隐约能闻到淡淡的草木香——正是她找了许久的血竭。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将锦盒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初三那天,我来接你。”陈悠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穿得体面点,别丢了我的人。”
沈云霁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等她背着药箱走出偏院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阳光很暖,照在身上却没什么温度,她摸了摸袖袋里的青铜算筹,那三道刻痕硌着掌心,像三道旧伤,隐隐作痛。
回到沈记药铺时,伙计正在柜台后算账,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掌柜的,刚才宫里来人了,说……说太医院的李院判想请您去给淑妃娘娘看诊。”
沈云霁脚步一顿:“淑妃娘娘?”她一个小小的药铺掌柜,怎么会被宫里的人盯上?
“是啊,”伙计擦了擦汗,“来人说,淑妃娘娘最近总做噩梦,太医院的药都不管用,听人说您这儿有安神的奇药,就想请您去试试。”
沈云霁皱了皱眉。她隐约记得,淑妃是镇国公家的女儿,也就是昨天跟陈悠垠打架的那位小公子的亲姐姐。这时候请她去看诊,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知道了。”她定了定神,“你先把这血竭拿去给云舟煎了,我去去就回。”
伙计接过锦盒,应声去了。沈云霁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刚走出药铺,就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帘掀开,露出陈悠垠那张带着笑意的脸:“沈掌柜这是要去哪儿?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沈云霁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京城的天,好像比她想象中还要小。
“不必了。”她淡淡道,“我要去宫里。”
陈悠垠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宫里?哪个宫?”
“淑妃娘娘的寝殿。”
陈悠垠沉默了片刻,忽然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我跟你一起去。”
“陈公子不必……”
“淑妃是镇国公的女儿。”他打断她,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严肃,“昨天我刚跟她弟弟打过架,你现在一个人去,是想自投罗网?”
沈云霁看着他眉骨上的伤口,又想起袖袋里的青铜算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就多谢陈公子了。”
马车在宫道上缓缓行驶着,车窗外是红墙黄瓦,飞檐斗拱,一派庄严肃穆。沈云霁掀开一角车帘,看着那些往来的宫女太监,脚步匆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像一个个精致的木偶。
“你好像很怕宫里?”陈悠垠忽然开口。
沈云霁放下车帘,摇了摇头:“只是不习惯。”
“也是,”陈悠垠笑了笑,“沈掌柜这种人,大概只习惯跟药材打交道。”他顿了顿,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那是枚玉佩,羊脂白玉的,雕着只展翅的凤凰,质地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
“我祖母给我的,说是能辟邪。”他塞到她手里,“宫里不比外面,人心叵测,拿着总没错。”
沈云霁握着玉佩,指尖传来玉石的微凉,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发暖。她想把玉佩还给他,却被他按住了手:“拿着吧,就当是……提前支付的女伴定金。”
她看着他眼里的笑意,终究还是把玉佩收进了袖袋。
到了淑妃的寝殿外,宫女领着他们进去。淑妃正坐在窗边看书,一身水绿色的宫装,容貌清丽,只是眉宇间带着点挥之不去的愁绪。见他们进来,她放下书卷,目光落在陈悠垠身上,带着点冷意:“陈公子倒是稀客。”
“听说淑妃娘娘身子不适,特来探望。”陈悠垠笑得一脸坦然,“顺便带了位神医,给娘娘看看。”
淑妃的目光移到沈云霁身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这位就是沈记药铺的沈掌柜?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让太医院都自愧不如。”
沈云霁没理会她的嘲讽,走上前,给淑妃搭了脉。片刻后,她收回手,道:“娘娘脉象虚浮,是心肾不交之症。并非什么大病,只是思虑过甚,伤及心神。”
“思虑过甚?”淑妃冷笑一声,“我在这深宫里,有什么可思虑的?”
沈云霁沉默了片刻,道:“娘娘近日是否总梦到水?”
淑妃脸色微变,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娘娘心结未解,郁气积于肺腑。”沈云霁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纸包,“这是我特制的安神香,娘娘每晚睡前点燃,不出三日,定能安睡。”
淑妃接过纸包,打开闻了闻,眉头微蹙:“这里面……好像有龙涎香?”
“是。”沈云霁点头,“龙涎香能安神定惊,配上其他药材,效果更佳。”
淑妃看着她,忽然笑了:“沈掌柜倒是大方。只是不知,这安神香,要多少银子?”
“分文不取。”沈云霁道,“只盼娘娘能早日康复。”
淑妃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让宫女送客。
走出寝殿,陈悠垠忽然凑到沈云霁耳边:“你刚才给她的安神香里,是不是加了别的东西?”
沈云霁看了他一眼:“陈公子觉得,我会害她?”
“那倒不是。”陈悠垠笑了笑,“只是觉得,沈掌柜不是那种会做亏本买卖的人。”
沈云霁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马车驶出宫门时,夕阳正染红了半边天,将红墙镀上了一层金辉。她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宫墙,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人,或许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怜。
回到药铺时,伙计告诉她,沈云舟喝了血竭煎的药,精神好了很多。沈云霁松了口气,走到后院,看着躺在榻上看书的弟弟,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姐姐,你回来了。”沈云舟抬起头,脸上带着点笑意,“刚才陈公子派人送了些补品来,说是给我补身体的。”
沈云霁看着桌上那些包装精美的补品,心里有些复杂。她走到榻边,摸了摸弟弟的额头:“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好多了。”沈云舟笑了笑,“姐姐,你跟陈公子……是不是认识很久了?”
沈云霁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有点不一样。”沈云舟的声音很轻,“就像……就像小时候隔壁家的大哥哥看他喜欢的姑娘一样。”
沈云霁的脸微微发烫,连忙岔开话题:“别胡说,我跟他只是生意往来。”
沈云舟笑了笑,没再追问,继续低头看书。沈云霁坐在榻边,看着弟弟清瘦的侧脸,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她想起十年前那个穿着锦缎袍子的小男孩,想起他抢走的那枚哨子,想起他扔哨子时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想起现在这个眉骨带伤、笑容轻佻的陈悠垠,想起他掌心的温度,想起他塞给她的那枚玉佩。
时光好像在他们之间打了个结,将十年前的恩怨和十年后的相遇,紧紧缠在了一起。
夜深人静时,沈云霁坐在灯下,打开了陈悠垠送的那盒血竭。暗红色的凝结物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一块凝固的血。她拿起小刀,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块,准备明天再给弟弟煎药。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她警惕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从墙上翻了进来,落在院子里。
“谁?”沈云霁握紧了手里的小刀。
黑影没说话,只是一步步朝她走来。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亮了来人的脸——是陈悠垠。
他身上的锦袍沾了些泥土,嘴角还有点淤青,显然又跟人打过架。他走到她面前,身上的酒气比昨晚更重了些:“沈掌柜,能不能……再给我上点药?”
沈云霁看着他嘴角的淤青,又看了看他眉骨上刚上好药的伤口,心里忽然有些生气:“陈公子就不能安分点吗?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很好玩?”
陈悠垠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月光落在他眼里,像盛着一汪深水。